一百年的个人史诗

1月27日，两位著名翻译家杨苡、李文俊同日离世，这是中国翻译界的重大损失，也让无数文学爱好者倍感悲痛。今年伊始，译林出版社出版了杨苡先生的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本期特别刊发本书的书评，深切缅怀杨苡先生。同时，我们也深切缅怀李文俊先生，感谢两位翻译家用他们饱含学识与情感的译笔，带给我们无比丰盛的文学滋养。

在非虚构写作中，传记最难写，在传记中，口述实录最难驾驭，在口述实录中，百岁老太太让记录者“随便写”，尺度更是难以度量——若不加裁剪，如涛涛江河般的讲述，就是一条满载私人回忆的洪流，难以引发当今读者的强烈共鸣；若加以剪裁，取舍到什么程度才不会失真，才会让阅读者被回忆的钟声打动？这里面有很多技法的讲究，也取决于记录者与讲述者之间的信赖，与年深月久的情感联络。

一年多前，我观看了表现西南联大精神的纪录片《九零后》，当时高龄102岁的杨苡先生，是西南联大故事重要的串讲人之一，她在片头娓娓道来，又在片尾徐徐总结，当时我就在想，西南联大的往事已经过去80年了，杨先生的记忆竟然如石版雕刻一样明亮、圆润又清晰，若有一位有心人，将她波澜壮阔又看似寻常的前半生拓印出来，这些私人化的回想画面，想必是对中国现代史的一个极好补充。

没想到，杨苡先生的多年“小友”，南京大学文学院的余斌教授，在与杨苡先生密切交往十多年之后，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真的做成了我期待的这件事。这本厚达425页的“口述自传”由译林出版社在2023年1月出版，题目就叫《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记录者与讲述者长达三年的“拉家常”，成就了这本书，从清末杨家发迹写起，到1946年杨苡随中央大学返回南京告一段落。而余斌为了追寻“事实的金石声”，将杨苡前半生的经历，做了海量的笔记与录音，从各个渠道收集与个人讲述形成互文的珍贵老照片150幅，让本书变得厚重可信。

这本书诚实地记录了杨苡与巴金、沈从文、穆旦、萧乾、吴宓等文化名流的接触，充满无关宏旨的细枝末节，与人情温暖。这本书的结构与氛围，就像深秋高空中排布的鱼鳞云一样，反射着晚霞的光彩，每个对杨苡发生重要影响的人，每件足以左右她人生选择的事，都构成了这一云霞景象的一部分。每一片鱼鳞云，看似都是平顺的、安宁的，但当它们组合起来，却展示了天空的磅礴气象，这昭示了时代命运的开阔度与纵深度。

这本书，与我们通常所见的“名人传记”太不一样了，关键的一点是：作为名著《呼啸山庄》的译者，与多年在大学教书的学者，杨苡先生一贯以“教员” 自称，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文化名流，也不觉得那些有名人物与自己的交往值得炫耀，她的记忆是“抓小放大”式的，在她的讲述中，名流教授们要与保姆、校工、仆人拥有一样的记忆显影，他们还得“好玩”。杨苡先生的记忆仿佛一个0.6mm的细孔筛，她把那些无趣、沉闷、僵化、没有共情的灵魂都筛去了，而那些留下来的至亲好友、青春同窗、心灵伴侣，她都凭借“随手记录、随心讲述”，赋予了他们诸多细节。这些细节，有的如鱼线一样整齐地穿起了时代的珍珠，琳琅圆润，有些却点到即止，像一块狭窄的零头布，花只露出半边，扭头而望的鸟雀不见同伴，反而给人欲语还休的想象空间。

对一位年届百岁的老人来说，场景式的讲述带来了纷繁细节，这些细节像一片窄窄的“鱼鳞云”，应该将它缝缀在哪个人物、哪件事情的脉络上，让读者仰头可见这天空中完整、纷繁的“透光云阵”，这是很有讲究的。排放得当，云朵才会整齐、透亮，令人心旷神怡。作家余斌深知这一点。杨苡先生直指人心的讲述，和余斌“一字不可移动”的方正准确的语言风格，在很多章节得到了完美结合，令人称奇。例如，在“从联大到中大”这一抗战时期的记叙中，日军飞机来轰炸时，“房顶往下掉，包装箱拼的家具震塌了，乱七八糟，热水瓶倒在地下，奇的是碗里煮好的鸡蛋倒没翻出来，居然不偏不倚好好坐在地上”。杨苡与赵瑞蕻结婚后，怀孕跑警报，不敢跑快，“躲在一个坑里，听着机枪一路扫射过去，感觉就像‘死’贴身走过。”大女儿赵苡刚出生时，年轻的杨苡还是一个对育儿一无所知的年轻女学生，也许是对“全职太太”这样的身份有点厌倦，她曾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去看电影《绝代艳后》，而家门钥匙，她又没有交给委托照顾孩子的朋友，孩子醒了大哭，朋友在门外干着急，惹得朋友大发雷霆；她回忆丈夫出去上班，不小心将自己与孩子反锁在家，导致自己完全无法跑警报；她也回忆起沈从文先生专程来看望“狼狈的小母亲”，半是怜恤、半是嗔怪地劝勉她：“不要有了孩子就什么都放弃了，还是要做事。”

这样的讲述，不为亲者隐，不为尊者讳，也毫不掩盖主人公在年轻时的冲动和单纯，与一般的名流传记写得那么光滑、齐整不同，杨苡的回忆，展示了一个个任情任性的人物，正因为人人有破绽，有缺陷，读来才那么可亲、可近。

杨苡先生的家人和师友中，不乏中国近现代史上星光闪耀的人物；这就注定了她的口述自传，也是过去一个多世纪的家国史。她的人生，过到今日，已然是铺展到西天的云彩，而时代是青天，是与之合二为一的背景。是的，历史之所以有温度，是因为它不仅是冷冰冰的数字，而是无数个体命运的汇聚与交响，这本书，就是一位豁达、智慧的女性，一位103岁的翻译名家，给出的答案，她娓娓道来，告诉后辈应该如何在时代的浪涛与洪流中，安定心神，顺势而为， “Make the most of every day（把每一天过到最好）。”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

杨苡 口述

余斌 撰写

译林出版社

2023年1月版

（原标题《一百年的个人史诗》）

编辑 钟诗婷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许家宜 三审 余晓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