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 一个叫阿台的艾滋病患者
晶报
2022-12-09 12:15

■罗丹

接到采访邀请,阿台(化名)微信里问我:“视频聊,语音聊还是电话聊?”

我答:“面聊。”

阿台的回复停顿了一下,说:“好,不会拍视频吧?”

我说:“不拍。”

阿台回了一个地址,“你来我公司吧。”半个小时后,我按照地址,敲了敲玻璃门。里面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进来吧。”推门进去,阿台和一部笔记本电脑在长方桌的宽边一侧,我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他没有戴口罩,我也把口罩摘了下来。阿台皮肤白皙,下巴蓄着浓密的胡茬,一点不像我想象中艾滋病患者的样子。

每年的12月1日,为世界艾滋病日。

根据深圳市疾控公布数据,截至2022年10月31日,深圳现共有艾滋存活病例17494例,治疗并存活时间最长的病例已超过25年。深圳艾滋病病例首次检出年龄平均34.8岁,男性占93.6%,女性占6.4%。2022年的新增感染者中,经性传播高达99.5%(其中同性传播65.3%,异性传播34.2%)。公之于世的是数字,但是对我们来说,艾滋病感染者并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中的活生生的人。就像阿台一样的人。

阿台的考验

刚坐下,阿台说帮我去冰箱拿喝的。像考验我似的,阿台将一盒牛奶和一盒果汁摆到我面前。我犹豫了几秒钟,看了一眼牛奶又看了一眼果汁,拿起牛奶掩饰慌乱:“果汁有糖,我喝牛奶。”阿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把牛奶用吸管戳开,喝了第一口,像是纳了一份投名状。

跑了5年医疗线,和一个HIV感染者面对面坐着,还喝了他给我的东西,这是第一次。尽管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哪怕跟HIV感染者接吻,只要双方口腔没有破口,也不会有事。阿台是一直在服药的患者,病毒载量很低,不具备传染性。但,喝牛奶的瞬间,我依然有“为工作豁出去”的自我感动。

“你知道吧,要是有个人在我告诉他我是感染者以后,给我白眼或面露畏色,我肯定第一时间扭头就走。”阿台说,这么多年,他生活在自己的圈子,家人和他自己把他保护得很好。他只接受公平的交往。

幸运的阿台

阿台的取向不一样,这个秘密,他在五六岁时就发现了。他很快告诉了父母。70后父母并没有怠慢还在上幼儿园的独生子向他们传达的信息。从此以后,阿台多了许多性安全教育相关的绘本。“我的父母有西方教育的背景,很开明。”

十几年前,一次高烧不退后,阿台被确诊感染HIV。那一年,阿台不过十四五岁。拿到诊断结果后,阿台再一次平静地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反正我没有怕过,在知道自己取向的时候,就觉得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对这个病也很了解。家里有蛮多当医生的,也对这个病挺了解的。”

家人给予了他充分的理解,为了不让他接受升学体检的考验,阿台早早出国留了学。

无疑,阿台是幸运的少部分。至少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让中国父母接受子女不同寻常的性取向和接受子女不可言说的疾病,如登天般困难。

阿台同意了我的说法。他说,他认识的患友中90%以上的人,家人并不知道他们患病。大部分人,怕父母知道后难过、崩溃。“在深圳这个年轻人为主力军,独自打拼奋斗的大环境中,很多人和父母之间联系很少。不告诉也没关系。”阿台觉得,不告诉父母,某种程度上剥夺了父母的知情权。“对他们也未必公平,但告诉了,确实可能对工作生活带来不好的影响。”

志愿者阿台

6年前,阿台来到深圳。到了不久,他得了肺炎,在家里发高烧,起不来床。举目无亲的阿台给深圳疾控打了个电话。疾控的工作人员说:“我们联系个志愿者过去帮你。”过来帮助阿台的志愿者20多岁,他将阿台扛到救护车上,一路护送他到医院。又忙前忙后,替阿台办理了住院手续。在ICU住了六七天,阿台偶尔会想:自己要是死了怎么办?

出院后,阿台做了两件事,一是报名当志愿者,二是开始坚持吃药。如今,阿台已经做了6年志愿者。周一到周六上午,志愿者阿台全职在医院充当其他患者的指路人、咨询师、心理开导者。“可以说,深圳所有在册的艾滋病感染者都认识我。我也基本上认识他们。”不过,做了这么多年志愿者,阿台戏称自己还是个“野生志愿者”,即无证志愿者。“没办法,志愿者证里边没有艾滋病志愿者这个类目,我们考不了。”因为是“野生志愿者”,阿台和他的志愿者朋友们也没办法享受持证志愿者的补贴。他觉得这个有点不公平:“为什么不开这个类目?我还认识做了30年志愿者的患友,也没证。”

日常,阿台上午做志愿者,下午和晚上经营自己的工作室。“反正养活自己肯定是没问题的。”阿台说,等国内疫情结束,他计划去西非继续做志愿者。“爱心是没有国界的。”

做志愿者认识了很多人,也见证了不少死亡。每次病友离去,失落感会罩住阿台。“普通人把生死看得很重,我们把生死看得淡一些吧。”阿台告诉我,这个病,就算天天吃药,也可能会有并发症。况且,他们的免疫力比普通人要弱,更容易被疾病击垮。1年多前,阿台的好友之一过世,他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将她送出病房,送进殡仪馆。“我看着她从满头黑发,到一根头发也没有。看着她从一个元气满满的‘吃货’,到一个病怏怏的肿瘤患者。没办法,身边的朋友基本都是这个圈子的,生死要看得淡一点。”讲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很淡定的阿台,脸上浮出了些许沉重。

阿台的期待

作为一个艾滋病患者,阿台有三个原则。譬如:尽量只跟感染者发生安全性关系。他不想让非感染者为难,给别人压力。和非感染者交朋友,一定要尽告知义务。对方知道他是感染者并且能接受一起吃饭、喝酒,那么这段关系在他这里才会上升到友谊层面。“另外,就是公平原则。公平对待自己,公平对待别人。譬如我喜欢了一个圈外的人,得不到就不行,这就是对他不公平。如果自己觉得‘我生病了就低人一等’那就是对自己不公平。”

采访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阿台一口咬定,这个病对他的生活而言,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他也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歧视。“反正遇到‘碰一下就躲’或者不愿意和我交流的人,我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他的视线。”

“歧视和恐艾是广泛存在的吧?”我问。

这点,阿台没有反对。阿台说,深圳在册的艾滋病患者,大部分经济都很不错。同性人群,在某些方面有天赋,有灵气。单干,或者在不需要严格体检的行业,这群人很容易成为佼佼者。不过,对于“大厂”和体制内单位而言,宁可放弃优秀人才,也绝不会放宽准入条件。“认识一个归国博士,是关键核心技术的稀缺人才,全世界也就几个的那种。准备入职某‘大厂’,入职体检查了艾滋,被一票否决。后来他接受了国外某大企业的offer,又出去了。”另一个例子,是一个国企员工,在年度常规体检当中,被查出HIV感染。公司给了200万安抚金,坚决让他辞职。

“歧视是从民间到官方,不是说‘媒体多宣传,公众多理解’就能解决得了的。”对阿台和他的患友圈而言,有些歧视是可以自我消解的问题,而有些歧视,是对他们生活、健康潜在的威胁。这其中之一,就是拒诊。拒诊的问题,在乡镇、小城市尤其严重。阿台给我举了个例子:“假如一个县城发生了一场车祸,这其中有一个重伤员是艾滋病患者。他被就近送到医院后,医院几乎100%会拒绝给他手术。你想想,这后果。”生死攸关之外,还有一些小事。比如看牙、做肠胃镜,但凡涉及到验血的医疗,被拒诊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一线城市在这方面做得相对比较好,这也倒逼许多人要到大城市来生活。”

“歧视是不可能消除的,我希望当我们的存在没有影响到大家的时候,可以宽容一点。”除了外界的歧视,阿台说,艾滋病患者还有来自“自我的歧视”。“会怨恨自己,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怕死,也怕把病传给别人。负罪感很严重。”

阿台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官方推动下的青少年性安全教育。“我去学校做过宣讲,发现这部分教育不仅孩子缺失,老师也抵触。”阿台认为,只有让孩子懂得自我保护,才能从根本上减少传播,减少感染。“虽然做了教育普及,也未必每个人都能加强自我保护,比如我,也是知道没做到,但总比什么都不讲好。”

“辉哥”与阿台

阿台是“辉哥”介绍给我的采访对象。认识“辉哥”,比认识阿台早得多。几乎所有关于艾滋病的知识,都是“辉哥”告诉我的。如果没有“辉哥”多年来的科普,我断然不敢跟一个艾滋病患者面对面坐着,喝他递给我的东西。

“辉哥”真名王辉,是深圳最早进入艾滋病防控领域的医生。她负责的科室,管理着深圳所有艾滋病在册患者。20年前,“辉哥”从皮肤科转投艾滋病专科。起初,“辉哥”没敢告诉身边的人自己“干这个了”。亲朋问起来,“辉哥”只是含糊地回答:“在感染科啊!”直到她所在的艾滋病专科在全国范围内都有了名气,“辉哥”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各大媒体,这事才终于盖不住了。

2004-2005年,“辉哥”被医院委派到美国接受培训。回国后,“辉哥”信心满满地准备大干一场。但很快,她发现自己成了光杆司令——没有医生愿意来,“当时领导让我去医院挑人,还跟我打包票说,只要是我选中的人,一定调过来。”但向领导提交名单后,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新成员加入。追问领导,领导为难地说:“别人全家都跑到我办公室来哭,就差要跪下了。这人没法调啊!”被逼无奈的“辉哥”只好找刚进医院的医生下手,“医院来了合适的新医生,就跑过去跟人家说来我们科吧。反正刚进来他们也不知道感染科是干什么的。一进来就‘逼’他们签‘卖身契’,来了就不能走了。院领导对我们科也有政策倾斜,一来二去,团队就慢慢建立起来了。”

阿台说的拒诊问题,“辉哥”经历得更多。“其他医院一听病人是艾滋病,赶紧说,你去那个什么医院吧!但病人腿断了、长结石了,我们内科医生是没办法手术解决问题的。最初只能四处求人,同学资源都被我用光了。遇到不敢做手术的医生,我就拍着胸脯跟人家说:如果你在这里感染了,我保证养你一辈子,可以立下字据。”经过“辉哥”及同事的努力,这几年,深圳艾滋病患者的手术量连年增长,已经成为常态。

成见是一座大山

母婴传播、性传播、血液传播,是艾滋病传染的三大途径。每次采访,“辉哥”都会跟我强调,艾滋病没有大家想象的可怕。“在抗病毒药物的控制下,其实现在艾滋病的传染性已经很小了。并且,只要按时吃药,艾滋病患者也可以活到正常人的寿命。”

小杰是“辉哥”常拿来举例的患者。十几年前,感染了HIV的小杰不愿相信“辉哥”“不会死”的保证,执意辞掉高管工作,趁“最后的日子”多看一看世界。小杰绕地球转了大半圈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边吃着药,花光了所有积蓄,一边发现,自己还活得好好的,于是又沮丧又欢欣地回来找“辉哥”继续治疗。“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后来,小杰爱上了一个德国姑娘。两人结了婚,在阻断药的帮助下,两人先后生下了三个健康宝宝。家里至今只有小杰一个人是感染者。

了解艾滋病的人和患者、医生都知道艾滋病的真相,包括许多被科普过的人也知道。普通的接触,譬如一起吃饭、喝酒、拥抱等都不会被传染。但要消除公众的疑惑并非易事。甚至,“辉哥”所在的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都不能幸免。

过去这些年,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因为在医治感染性疾病上的成绩,包括抗疫,得到了很多嘉奖,拿下了很多荣誉,但也因此,公众将他们与传染性疾病画上了等号。之前有记者打车去三院采访,出租车司机一脸狐疑:“去三院?你不会得了什么传染病吧?”

尽管在院感上,三院做了大量的工作,花了很多工夫对患者进行了路线规划。但时至今日,医院依然要面对“被歧视”的问题。“其实我们普通科室也很强,这些年引进了很多‘大咖’。我们感染病科室与普通科室是分区的,收治新冠的应急院区和主院区也是不在一起的。”三院相关负责人不止一次在媒体面前说。

成见是一座大山。阿台觉得自己最舒爽的日子是在国外度过的。“尽管也有歧视,但整个社会环境要宽容得多。求职、求学不会将血液检测当成硬性标准。”阿台希望:“有一天,社会对待我们能像对待一个普通的、生病的人。”

准备结束采访时,阿台指着果汁说:“果汁也很好喝的,无糖的。你看下配料表,没有添加糖。”

我快速扫了一眼配料表,答:“哦,好啊。”拿上果汁,把电脑装进包里,跟阿台道别。出门后,我戳开果汁,一口气喝完。果然没加糖。喝完果汁,正好赶上电梯。走了。

(原标题《元故事 142 期 | 一个叫阿台的艾滋病患者》)

统筹 李岷

记者 罗丹

制图 勾特

见习编辑 陈丽玲 审读 刘春生 二审 连博 三审 刘一平

(作者: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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