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和古籍一起新生
晶报记者 余梓宏 插图 勾特
2022-11-04 10:42

“失业两年,我开了一家古籍书店”——看到何君茹这篇自述的标题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都失业了两年,居然还去开一家这么冷门小众的古籍书店,这人得有多想不开?还是多么有情怀?

当我联系上何君茹,她很热情地给我发了书店的位置,在龙岗横岗上围老村里。她还给我拍了她电动车的照片,说:“如果你坐地铁来,我可以骑小电动车去接你。”

见面后,她给我递上了一个头盔。我们就骑着电动车在城中村里穿行而过。餐饮店、五金店、阻塞交通的小货车、飞驰而过的外卖骑手……一路都是常见的、忙碌的城中村风景。直至到了书店门口,看到篆体写的“君阅籍古旧书店”的牌匾,才发现别有洞天。

书店不大,一眼就能看完。但书柜堆满的发黄古籍,却十分引人注目。何君茹告诉我,这里有上千册古籍。她估算了一下,为了开这家书店,包括重新装修和收古籍,她前前后后已经投资了20多万元。

因为开古籍书店这件事,何君茹已经接受过很多的采访。大家都很好奇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不寻常的选择。但与其说开一家古籍书店是为了情怀,更真实的原因是,这是何君茹的一次“自救”。


君阅籍古旧书店是今年7月正式开门迎客的,至今也不过3个月的时间,已经有很多采访蜂拥而至。“昨天我才接受完一个采访,今天你们又来了”,何君茹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何君茹坦承,收藏的古籍没有多珍贵,虽然有上千册,但大部分都不成系列,“最贵的也就几千块吧。”她本人也并不是从古籍专业出身的,对古籍的研究也十分有限,“经常有人问我是不是看完了这些古籍,其实我更多的是对古籍上的图像感兴趣。”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书友专门上门拜访。在采访的过程中,店里突然进来了一位书友,他是从龙华打车过来的,何君茹一见是专门上门来的,还没等书友开口,她赶忙说了一句:“对古籍我其实并没有很专业,我也是个小白,可能找不到你要的书。”她很怕来书店的人会有过高的期望。“我开这家书店其实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已经经历过疫情,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太确定,所以也不敢说未来会做成什么样。”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知道这家书店,何君茹归结于“幸运”。在开实体书店之前,为了积累经验,她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先开了一个网店。在书店开业后,她写了一篇自述,也就是开头提到《失业两年,我开了一家古籍书店》,开始在网上传播。“这篇文章很意外地被孔夫子旧书网精选了,后来又被古籍行业的专业大号‘古籍’转发,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采访。”何君茹说,这就像一条线,缺了哪个环节都不行,“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就这样奇妙地发生了。”

而让这篇文章产生奇妙作用的,或许是在“失业两年”这个前提下,让开古籍书店这件事变得更加戏剧性了。

在疫情之前,何君茹的生活一直顺风顺水。疫情三年,对何君茹来说,是她人生巨大的转折点。2009年大专毕业后,她一直从事旅游行业,当导游。东南亚、中东、韩国、日本她都带过团,而埃及飞过40多次。“这种生活状态就是,每天醒来后你都会晕乎乎的,不知道你是在哪个国家、哪座城市。”但她却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活,“我们这种工作,一年会有100多天都在带团到处飞,虽然工作的时候很累,但剩下200天是比较自由的。”而且伴随着旅游行业的蓬勃发展,尤其是出国游的急速增长,何君茹的收入也非常可观。

而何君茹本身也很喜欢旅游,不带团了也会自己天南地北地跑。美国、欧洲……她的足迹走过了世界20多个国家和地区,而国内几乎大部分省份她也去过,包括坐55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西藏,投靠朋友,一连玩了22天。

疫情前的一年,2019年,她带团去了18次日本本州、1次北海道,1次韩国济州岛,国内去了内蒙古和东北。说到疫情前的生活,她翻看着手机里过去的朋友圈和照片,若有所思地说:“那别提有多开心了。”但接下来的剧情我们都不陌生:疫情来得突然且迅猛,出国旅游被按下了一个没有时限的暂停键。整个行业以及从业者都遭受了不可估量的重创。

何君茹过去熟悉的工作、生活瞬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且,一去不复返。

“开书店是因为熬不住了。”何君茹坦言。没有收入、没有工作,让何君茹陷入了一段非常封闭的时期,“就是彻底躺平了,每天无所事事。”从学校毕业后,何君茹一直顺风顺水,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有些人说自己不想回忆从前,因为以前发生过不好的事情;但对我来说,是不敢回忆,因为以前的生活太好了,一回忆就有很强的落差感。”

三年来,生活赋予何君茹最多的是挫败感。不能带团,让她感觉自己什么都不会了。“我也有想过转行去找一份工作,但我的年龄很尴尬,疫情来的那一年我是33岁,到现在已经35岁了。女生这个年龄,学历又不高,又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岗位和行业,就很难找到合适的。”

“躺平”的两年时间里,何君茹尝试过振作起来。疫情稍微放宽后,她也尝试接一些兼职导游工作。但有些瞬间还是让她感觉到幻灭。比如有一次,她带了一个在深圳本地游的儿童团,其中有一个项目就是捉泥鳅。当何君茹把泥鳅捉到手里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对比起兼职工作收入低、不体面,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存在的意义。

作为曾经的“社牛”,在“躺平”的这段时间里,何君茹几乎断开了过去的大部分社交。一方面是工作型社交已经不存在了,另一方面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从前的朋友大多也都结婚生子,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了。”何君茹虽然是深圳本地人,家境尚可,即使一段时间不工作也没有经济压力。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这段时间,家人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要不还是找个单位去上上班?”这些无形中的压力,让何君茹的内心也有了一些波动。

疫情刚开始时,她的心态还算平稳。也一直期盼着,哪一天突然宣布出国游重启,她可以重新带团,回到过去正常的生活轨迹。“一开始以为半年后就能正常了,然后又一年过去了还是那样,再过一年还是一样,每次都想着明年,但哪有那么多的明年?”何君茹感觉,“一直耗下去也不太行。”

但这段时光并非一无所获。因为有了大段的空白,何君茹开始大量接触此前就已经感兴趣的古籍。在大学毕业后的一段时间里,何君茹对古籍的了解可能跟绝大部分人一样,“看不懂、没兴趣”。而对古籍模模糊糊的认知,是始于在日本神保町古书街逛街的经历。神保町古书街被誉为“世界第一旧书店街”,聚集着上百家旧书店,其中就有不少售卖跨越数百年时光的古籍。“一开始看到古籍,第一反应是很贵。”但她发现这些旧书店本身历史就很悠久,有一些甚至是几代人坚守一家店,“那时候内心就非常敬佩这种传承精神。”

后来在一次读完《三国演义》后,她突发奇想,想要找找不同年代的版本有什么不一样,从民国的一路找到了清代的,结果找到的年代越来越早,她从中也发现对比不同版本的乐趣。“从这个角度切入,版本学就出来了。”就凭着这一股无师自通、也很难讲清楚来由的兴趣,何君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购买一些古籍,不同年代的《石头记》(《红楼梦》的别名)、《本草纲目》、19世纪后期出版的《鲁滨逊漂流记》……“到后期不只是去看古籍的内容,而是纯粹收藏为主。”

随着收集的古籍越来越多,一个念头开始涌上心头,在这一段人生不知长短的插曲时光,或许可以任性地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开一家古籍书店。

当何君茹把开古籍书店这个想法告诉家里人时,妈妈很是吃惊,“按她的说法,就是我想到一个别人都想不到的事情。”而村里有一家阿姨开的文具店,曾经也卖过书,阿姨听到她这个想法,也感到很奇怪:“我是年纪大了才来开文具店,你们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又不是找不到工作,干嘛要开一家书店?”

“他们都觉得开书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特别是上一代人,觉得开书店不能当饭吃,书店这个东西没办法养活你。反倒是比较年轻的这拨人会理解,虽然他们也知道这个东西不赚钱。”但下定了决心要开书店的何君茹,最后还是获得家里人的支持并且投资。“他们觉得至少让我有个事情做,心里会没有那么焦虑。”

为了取经,何君茹还专门去了一趟西安,探访当地的一些古旧书店。接下来就开始整理古籍、把原先的早餐店进行重新装修、找书法家设计牌匾……一系列准备工作后,在7月9日这一天,“君阅籍古旧书店”正式开张。开业那天,书店来了很多何君茹的朋友,虽然他们也不懂古籍,但都到场支持,为她感到高兴。而在书店刚开张那会,“古籍”公号的编辑、深圳年轻藏书家丁易之等古籍圈内的专业人士,还曾专程来过书店和她交流,也让她感到很惊喜,“没想到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竟然得到了那么多人的支持。”

不过,一家古籍书店开在了城中村里,很多人即便每天都路过,也不知道这家店是做什么的。“有些人会问我是不是在教书法,还有人问我是不是开老中医诊所。”虽然早就知道古籍冷门小众,但何君茹还是感觉到一丝的落差,尤其是门可罗雀的时候。而有时候有些小孩子会进来店里玩耍,这时候何君茹就会抓紧时间,给他们普及一下古籍的知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或许,以后,会让他们对古籍产生兴趣吧?”何君茹不确信地说。

看到我对她的藏书颇为好奇,她主动找了光绪戊戌版的《海国图志》等几本带有地图的古籍给我看,“这里面记载着清代人们对世界各国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气候物产、交通贸易和风俗文化的认知等等。”何君茹说,可能是以前做导游的原因,她比较喜欢收集与地理知识相关的古籍。

她本来还有一本带有非常齐全的清代中国地图的古籍,是她珍藏已久的。有一次放在店里,被一位书友一眼相中。她本来不想出售的,后来架不住这位书友真的非常喜欢,软磨硬泡,何君茹只能以不挣钱的价格卖出。“因为当时我在想,我既然要做书店,你不可能说这个也不舍得卖,那个也不舍得卖,那你就不用开书店了是不是?”

认真地把眼前的书店开好,成为她现在生活的全部重心。每天在社交平台更新书店的古籍藏本,接待各路来访的书友,处理网上书店的各种订单……何君茹说,自己已经慢慢找回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节奏。“疫情那几年,憋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机会跟别人用心地交流。现在把憋了几年的话都一次性说了出来。”

而很多奇遇也在她开书店之后慢慢发生。比如在书店认识了一位学艺术的书友,聊得特别投缘,何君茹就把一本出自一百多年前的日本画集送给了她。一开始这位书友还很不好意思,但何君茹还是执意送她。后来这位书友再来的时候,还回赠了她一副福建木雕。“再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会经常一起逛古籍展、艺术展,她给了我特别多艺术上的熏陶。”

还有一位中医先生,对何君茹收藏的中医古籍很感兴趣,但何君茹隐约感觉到他可能囊中羞涩,不敢开口问价,何君茹便主动把书借给他看。结果一周之后,这位中医先生回来还书,又请求再借一本。慢慢地,他每隔一两周都过来借书、还书,何君茹还觉得奇怪,问他,“时间这么短,你真的看得完吗?”没想到的是,他说,每次借书他都是回去把书抄一遍,之后再细看。这让何君茹感慨,“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模仿古人手抄书籍。”静下心来,何君茹发现,其实身边的生活,也有非常多值得咀嚼回味的瞬间。

何君茹没有放下她“环球旅行”的梦想。她说,等疫情过去了,她也还是会再重新出发,继续去看世界。但这家古籍书店,她也会坚持下去。“出国100天,回来开店200天,也是一个不错的状态吧。”何君茹畅想。

(原标题《和古籍一起新生》)

编辑 李斌 审读 韩绍俊 二审 周梦璇 三审 甘霖

(作者:晶报记者 余梓宏 插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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