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

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科学与文明研究中心主任

传说仓颉造字的时候，“天雨粟，鬼夜哭。”可见文字具有神奇的魔力，撼天动地。汉字并不依附于汉语，因其象形，而非记音。这与西方文字不通。据说中国之所以能够大一统，就与汉字的独立性有很大关系。东北人与广东人早就语言不通了，但是使用共同的汉字，依然觉得大家是一伙儿的。拼音文字则不然，发音变了，文字就能跟着变。文字的魔力可见一斑。所以过去不识字的人敬惜字纸，虽然不认识上面写了什么，或者正是因为不认识，才觉得神秘，才会崇敬。

难以预知的言语力量

语言同样是具有魔力的。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是说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这场景想象一下，面对着黑暗一片的混沌世界，上帝开口发出一串声音，黑暗中就出现了光，分出了两个世界。

文字如符，语言如咒。普通人的话语同样具有符咒的力量。比如春节的时候，人人要讲吉利话。大人尤其要告诫孩子，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孩子一旦说错，大人就会惊恐沮丧。这当然是因为，相信言语具有魔力，一旦出口，就会产生后果。很多巫术都伴随着咒语，言语巫术实在是最基本最容易操作的巫术形式，有时也是最无望无助的表达形式。比如诅咒，类似于扎小人，通常只是落败一方的最后反击——也算是一种自我施行的精神治疗。

但言语的确也是有力量的，只是这力量如何显现，却是难以预知的。攻击性的力量如俗语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疗愈性力量如《一代宗师》的台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事实判断与未来期许

鲁迅先生《野草》中有一篇《立论》，说一家人孩子满月，宾客来庆贺，有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发财的，得到了一番感谢，有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得到一顿痛打。文章接着说“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然后提问：既不想说谎，又不想招打，该怎么办呢？结论是打哈哈。我年轻时觉得鲁迅很深刻，但觉得怪怪的，有哪儿不大对头。后来慢慢地意识到，鲁迅这个故事固然编得好，但他的评论错了。这主要是因为，他弄错了说话的场合和语境。满月庆典上，说孩子将来发财，并非是一个事实判断，也不是对未来的预言，而是一个愿望，一个美好的咒语，自然要得到感谢。而说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也算不上是真话、实话，从坏的角度说，是一句恶毒的咒语；从好的角度看，是一句不合场合的蠢话——一家人在吃饭，你告诉大家，大粪很臭，难道还能指望大人表扬你说了真话实话吗？所以招打是必然的。

《三字经》开头便说“人之初，性本善”，这也不是一个事实判断，而是一个对未来的期许。让我们做一个思想实验，假设有两个相对隔绝的社会：一个社会教育孩子人之初性本善，让孩子们彼此友爱，两小无猜；另一个社会则教孩子他人就是地狱，大家彼此提防，互为对手。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可以想象，“人之初性本善”和“他人即地狱”，就像两个咒语，施加到两个社会的孩子中，影响了孩子的成长和交往，也影响了社会的形成。那么，你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哪个社会里呢？当然，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两个社会并不隔绝，地狱社会的孩子一旦进入本善社会，便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本善社会的孩子进入到地狱社会，则变成了白痴，毫无生存能力。那么，是否就应该把本善社会变成地狱社会呢，还是反过来？

信任是要付出成本，付出代价的，所以现在人们看见老人摔倒，第一反应已经不是马上帮助扶起来。不信任同样要付出成本，付出代价，只不过，这个成本和代价是由社会付出的。在一个相互提防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易成本和交往成本，难以估量地大。作为生态农业的支持者，购买有机食品最大的困难在于信任，哪些超市里标注为有机食品的食品，你是否相信它真的是有机的。

在本善互信社会中，人会更加轻松，更加自在，所以这个社会的势能应该是比较低的。而地狱互防社会中，人人自危，处处怀疑，这个社会的势能应该更高。然而，从地狱社会却不能自然进入到本善社会，这可能是因为，两者之间有一个势垒。

表白一定要说出来

人们常说，尤其是中学生写作文的时候会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仿佛说出了一句人间至理，理所当然。然而，这个句子在逻辑上是不清楚的。水往低处流，这是一个事实判断，符合物理学的基本原理。但是人往高处走，要对自己做功，克服重力，才能把自己从低处提升到高处，这是很费力的。相比之下，走下坡路则要容易得多。当然，可以把人往高处走变成一个价值判断，这句话可以解释成“人应该往高处走，就像水应该往低处流”。似乎有点儿逻辑。然而，这只是似是而非的逻辑。水往低处流，是地球重力作用的自然结果，并不是水的意愿。从水往低处流这个事实判断是不能推出人应该往高处走这个价值判断的。然而，这两句话对仗，结构相同，说得多了，就产生了致幻效应。人往高处走，也变成了对未来的期许，那这句话就是一个励志巫术。

其实，改成“水往低处流，人往下坡走”也是可以的，而且可能更符合水性和人性。

爱她就要说出来，说出来，才表示爱。不说出来，行动再多，两个人的关系就在朦胧之中。所以现代青年恋爱，表白是一个重要的环节。表白一定要用言语，文字都不行。以一句明确的言语，和一句肯定的回答，作为恋爱的开端。当然，现代人同样重视ending，恋爱的结束同样要以明确的言语表达出来。“分手吧！”“分就分！”如果没有这个对话，就像靴子没有落地一样。

仓颉造字，鬼夜哭，我是非常理解的。但是为什么会天雨粟呢？我至今没有答案。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了！

（原标题《语言是有魔力的》）

见习编辑 吴剑雯 审读 韩绍俊 审核 郑蔚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