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山人”吴趼人:“谴责小说”巨擘
晶报 蔡登山
2022-09-09 13:01

他以“我佛山人”为笔名,写了大量的小说、寓言和杂文,名声大噪,成为近代“谴责小说”的巨子。其《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与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刘鹗的《老残游记》和曾朴的《孽海花》,合称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他是佛山南海人吴趼人。

吴趼人(1866-1910),原名吴沃尧,字小允,又字茧人,广东南海人,居佛山镇,故自称“我佛山人”。关于他取号趼(jian,三声,编者注)人,有其故事。

光绪十八年(1892)他在上海江南制造局当一名小职员,曾用“茧人”等名为上海一些报纸写短文。有一次,某女士为他题扇,误写为“茧仁”,他对人叹气道:“她把我当作僵蚕了!”因此改为同音的“趼人”,可是朋友都误为“研人”,他见了啼笑皆非,特地写了一首诗来“正名”,诗前并附小序说:“余自二十五岁后,改号茧人,去岁复易茧为趼,音本同也。乃近日友人每书为研,口占二十八字辨之。”其诗云:

姓字从来自有真,不曾顽石证前身。

古端经手无多日,底事频呼作研人。

他的好友孙玉声(海上漱石生)在《退醒庐笔记》提到吴趼人是广东佛山人,因此写文章常自署“我佛山人”。他说:“一日,有某小报与之笔战,而误以‘山人’二字之字义等诸‘山樵’‘山民’之类,致将‘我佛’二字连缀成文,皇皇登诸报纸。吴见而狂笑不已。翌日,兴师问罪,谓我系佛山之人,故曰我佛山人,何得竟施腰斩之罪,将佛山两字断成二截?佛说未免罪过,善哉是言。其雅善滑稽又如此。惜穷年不遇,郁郁以殁,凡与吴有文字交者皆悲之。”

吴趼人手迹及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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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趼人曾祖父吴荣光,以翰林出身,曾任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精于金石、书法,为海内大收藏家之一。学者宗之曰“荷屋先生”,其书画藏品“对于广东画家具有很大的艺术性的刺激”,著有《辛丑销夏记》《吾学录初编》。祖父吴尚志,官至工部员外郎,一八六八年卒于官,家道从此中落。父吴升福字允吉,曾任浙江候补巡检。

一八七九年,十三岁的吴趼人入读有名的佛山书院,该校名流辈出,梁启超、梁士诒、黄世仲皆曾受业于此,但吴趼人对自己“母校”的光辉历史从不愿提及,也许家族的倾轧和社会的黑暗,使他早早地对隔膜现实的八股制艺,对科举产生了本能的反感与憎恶,早早地埋下了日后运用小说加以“谴责”的种子。

一八八二年,父亲死在任上。死时,以其遗产数千金交给他的弟弟(趼人的四叔)管理,但四叔却拿去捐官了。此时吴趼人方十七岁,家境窘困。次年,吴趼人离家来到上海,曾在茶馆做伙计,后又至江南制造局作抄写工作,月薪微薄。后来三叔在北京去世,趼人便打电报问他做官的四叔,三次都没有回电。过了一个月,四叔父终于回电了,说兄弟既然分家了,就不管这许多事了。

趼人非常生气,便向江南制造局借了几个月的薪水(每月八元)到北京带了他三叔的遗孤二人回故乡。这件事对吴趼人刺激颇深,他感慨骨肉亲情,竟同陌路,因此在其《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中,便以“九死一生”冷漠无情的父子仁,来影射他这位四叔;并于第一〇七、一〇八回,将此事化为全书情节的一部分,而流露出无尽的伤感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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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江南制造局,吴趼人开始当抄写工,后升为绘图员。工作之余,他发愤苦读,打下良好的文字基础。他对近代科技产生浓厚的兴趣,一八八八年还自行制造了一艘标准尺寸的蒸汽船在黄浦江上成功航行。如果不是因为薪水太低,处处受到压制,吴趼人的人生完全可能以另一种形式展开。

十余年的制造局生涯,不仅锻炼了他,而且为其日后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新石头记》对此都有描写。

一八九七年,他终于决定“破茧而出”,离开江南制造局,受聘刚刚发行的《消闲报》笔政,开始了短暂而丰富的报人生涯,先后主持了《字林沪报》《采风报》《奇新报》《寓言报》等报刊。

一九〇二年三月,他辞去《寓言报》主笔之职。回想这五六年虚掷浪费光阴在这些小报之间,他颇觉得懊恼和悔恨。但其实他也累积了无数的写作题材,成为日后创作长篇小说的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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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三年始,吴趼人致力于写通俗章回小说,在梁启超主编的《新小说》杂志上发表,用“我佛山人”为笔名,先后写出《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九命奇冤》等著作,反映现实,揭露当时社会政治的黑暗腐败与贪官污吏的贪婪残暴、营私舞弊等现象,文名日盛。

一九〇五年七月,他受聘到汉口任美商《楚报》中文版编辑,因美国定禁止华工苛例,东南各省发起抵制美货运动,激于义愤,他乃毅然辞职回到上海,积极投入这爱国运动,藉演说以发挥其影响力。

他善于演说,李葭荣的《我佛山人传》就说:“君每一发语,必庄谐杂出,能瞭见人心理,不爽毫发,听者舞蹈歌泣,诸态皆备。职是佣于美商,踵君引去者,不可更仆。”次年十一月,他担任《月月小说》杂志总撰述,发表了大量的嬉笑怒骂之文,《月月小说》也跻身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列。

一九〇八年,他因有感于旅居上海的广东子弟无处念书,于是创办了广志小学,隶属于他所创立的两广同乡会,并亲自拟定学程,并聘丹徒名士杜纯为教务长。吴趼人因为全心投入于学务,因此这期间小说之创作遂减。

42岁时的吴趼人

从一九〇三年起到一九一〇年止,在八年的时间内吴趼人完成三十余部作品,繁重的工作使他起居无常。他说:“盖余年来从事撰述小说,而苦所居近市,白日喧闹,不便构思,往往于夜间从事,通宵达旦,日间则蒙头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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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增加收入,他还兼有编辑之职,“近来日间更苦有编辑之役,辄不得睡,而夜来功课,势难荒废。乃改为中夜即起,酉戌之间即睡,而劳顿更甚,休息之时更少。”

由于工作劳累,一九一〇年十月二十一日,他一家从上海多寿里迁居鸿安里,亲友齐来庆贺。晚宴方散,其妻劝其早歇,不料刚上床就喘疾发作,遽然离世。

他一生清贫,常常囊中羞涩,其时身上仅有四角小洋,不得不由朋友为其治丧。吴墓原在上海闸北车袋角,一九四一年方迁往宝山县大场广肇山庄,但墓碑名字还写错成吴研人。“文革”时广肇山庄被视为“四旧”遭到破坏,吴墓也荡然无存。

1941年,吴趼人墓碑,名字错写成“吴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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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趼人著名的作品还有《中国侦探案》《胡宝玉》《瞎骗奇闻》《俏皮话》《两晋演义》《近十年之怪现状》《恨海》《胡涂世界》等,《情变》是他最后一部小说,但只留下前八回。

吴趼人最负盛名的小说莫过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但一般人只以“谴责小说”视之,其实若知道书中隐含的晚清掌故,则将更是趣味盎然。蒋瑞藻在《小说考证》就引缺名笔记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云:“书中影托人名,凡著者亲属知友,则非深悉其身世者莫辨。当代闻人如张文襄(张之洞)、张彪、盛杏孙(盛宣怀)及其继室,聂仲芳及其夫人(即曾文正之女)、太夫人、曾惠敏(纪泽)、邵友濂、梁鼎芬、文廷式、铁良、卫汝贤、洪述祖等,苟细读之,不难按图而索也。”因此我试图解析其中二三则故事以见一斑。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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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回《差池臭味郎舅成仇,巴结功深葭莩复合》曾写到曾纪泽(曾国藩的儿子)与聂仲芳(曾国藩的女婿,曾纪芬的丈夫)不和之事,有此一段云:“这苏州抚台姓叶,号叫伯芬,本是赫赫侯门的一位郡马。起先捐了个京职,在京里住过几年,学了一身的京油子气。他有一位大舅爷,是个京堂,倒是一位严正君子,每日做事,必写日记。那日记当中提到他那位叶妹夫,便说他年轻而纨袴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一无所长,又性根未定,喜怒无常云云。伯芬的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吴趼人曾在上海制造局任事多年,他入局办事那些时日中,聂仲芳曾经是他的上司,其间必然流传许多故事,吴趼人就拾取材料,写入书中。他用的是隐射的手法,叶伯芬,乃指聂仲芳,叶、聂字音相近,伯对仲、芬对芳正是相称的。聂仲芳后来也成为江苏巡抚,恰合小说中的苏州抚台。至于说聂仲芳“年轻而纨袴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一无所长,又性根未定,喜怒无常”云云,是直接抄录自曾纪泽的日记。

吴趼人戎装照

光绪四年(1878)曾纪泽被清政府任命为驻英、驻法公使,他以妹婿陈远济为二等参赞官。陛见两宫太后时他对慈禧太后说:“陈远济系臣妹婿,臣敢援古人内举不避亲之例,带之出洋。缘事任较重,非臣亲信朋友素日深知底蕴者,不敢将就派之。”又极力称赞陈远济“操守廉洁,甚有父风”。

而此时聂仲芳也请求跟随大舅子曾纪泽一起出洋见见世面,岂料却遭到曾纪泽的一番教训,陈远济、聂仲芳同为曾纪泽的妹婿,待遇却迥然有别,何故?

曾纪泽在九月十五日日记中云:“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松生(远济之字)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数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亲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使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袴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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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老夫人舌端调反目,赵师母手版误呈词》写叶伯芬见赵啸存是个官场的红人,就竭力巴结拉拢,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兄弟。当时上海有一妓女陆蘅舫,本来是伯芬的相好,已有嫁娶之约,不料两结拜兄弟同吃一台酒时,赵啸存看中了她,伯芬不仅不生嫉妒,反而从中撮合,让赵啸存娶了她作姨太太。过门后,赵的官运一天好过一天,不数年进而升为福建巡抚。此时伯芬连忙将金兰帖缴回,另递门生帖子。过阵子赵的正室死了,陆蘅舫扶正,成为不折不扣的“命妇”,而叶伯芬的太太(指曾国藩的幺女曾纪芬)是金枝玉叶的侯门小姐,怎肯拜妓女为师母呢?因此夫妻就吵了起来,这时叶老太太出来解围,且看吴趼人如何写这一段:

叶老太太道:“……媳妇啊,妳不要说我袒护儿子,我是平情酌理的说话。如果说得不对,妳只管驳,并不是我说的话都是合道理的。陆蘅舫呢,不错,她是个婊子出身,然而伯芬不是在妓院里拜她做师母的,并不是做赵家姨太太的时候拜她做师母的;甚至赵啸存升了抚台,那时还有个真正师母在头上,直等到真正师母死了,啸存把她扶正了,她才是师母。须知这个师母,不是你们拜认的,是她的运气好,恰恰碰上的。何况堂堂封疆,也认了她作老婆,非但主中馈,主苹蘩,居然和她请了诰命,做了朝廷命妇。妳想皇上家的诰命都给了她,还有什么门生师母的一句空话呢?媳妇,妳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须知她此刻是嫁龙随龙,嫁虎随虎了。暂时位分所在,要顾存大局,我请媳妇你委屈一回罢。”

太太起先听到不是在妓院拜师母一番的议论,已经局促不安,听得老太太说完了,越觉得脸红耳热,连忙跪下道:“老太太息怒,这都是媳妇一时偏执,惹出老太太气来。”老太太连忙搀起来……也道:“伯芬呢,也有不是之处……我亲家是何等人,你大舅爷是何等身分,你却轻嘴薄舌,拿婊子和大舅爷打起比较来。”说着,抡起拐杖往伯芬腿上就打……

这段文字可见吴趼人的文笔和构思真是精彩绝伦,在早期的版本还有几行夹注云:“写此段毕,曾狂浮大白,吾愿读者读此段毕,亦浮一大白。”可见作者对这一回的描写也很得意。赵啸存是隐指邵友濂,聂仲芳和邵友濂在上海同时做官的时间极短,但曾经是吴趼人的现任和前任上司,对此轶事必有所闻,只是细节可能有些渲染和夸大。

吴趼人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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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零一回《王医生淋漓谈父子,梁顶粪恩爱割夫妻》及第一百零二回《温月江义让夫人,裘致禄孽遗妇子》,就专写梁鼎芬的失妻情节。其中梁顶粪自是谐音梁鼎芬,而温月江、武秀楼则分别指梁鼎芬与文廷式,吴趼人以“温对凉,月对星,江对海”,“凉(梁)星海”则是梁鼎芬的表字,同样“武对文,香对芸,楼对阁”,“文芸阁”即是文廷式的表字也。掌故大家徐凌霄、徐一士的《凌霄一士随笔》就说:“梁鼎芬之妻龚,舍梁从文(廷式),其事世竞传之。吴趼人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零二回《温月江义让夫人》即演此。”但吴书是所谓谴责小说,有些描写不免过火,当不了真。我们也不知作者和梁鼎芬是否有什么过节,因为在这部小说中骂过梁鼎芬好几次,说他虚伪造作,是个色厉内荏的小人。在第二十四回更是大大地羞辱梁鼎芬一番:

“……继之笑道:‘有一个广东姓梁的翰林……曾经上折子参过李中堂,非但参不倒他,自己倒把一个翰林干掉了。折子上去,皇上怒了,说他末学新进,妄议大臣,交部议处,部议得降五品调用。’我说:‘编修降了五级是个什么东西?’继之道:‘哪里还有什么东西,明明是部里拿他开心罢了!’我屈手指头算道:‘降级是降正不降从的,降一级便是八品,三级未入流,四级就是平民。还有一级呢?哦,有了,平民之下,还有娼、优、隶、卒四种人,也算他四级,他那第五级,刚刚降到娼上,是个婊子了!’继之道:‘没有男婊子的。’我道:‘那么就是王八。’”

梁鼎芬弹劾李鸿章被降五级调用,这事是正确无误,但按照降官的定制,没有所谓的“降正不降从的”,吴趼人在此故意说错,无非是藉此辱骂梁鼎芬而已,而所谓“王八乌龟”亦隐讽梁鼎芬失妻之事。再者梁鼎芬于光绪六年二月应会试,成进士,并入翰林。到同年八月二十一日才娶了恩师龚镇湘的侄女。托眷之事,则在五年后的光绪十一年九月。吴趼人有意将这些事混在一起,首先小说说梁鼎芬带着家眷上京考试,完全不正确,当时梁鼎芬尚未结婚哪来家眷?更离谱的是梁鼎芬是光绪六年庚辰科的翰林,文廷式是光绪十六年庚寅科的榜眼,梁鼎芬比文廷式早入翰林五科,可以称得上是文廷式的老前辈了(新入翰林的进士,要称先入的翰林为老前辈),而小说反写成文廷式是老前辈,梁鼎芬要竭力巴结他,甚至连太太让给他也不加计较,此皆非事实。因此《凌霄一士随笔》也说:“小说家言不必过于认真,然既显有所指,宜大略有所考信,未可若是之以意为之耳。……吴氏为清末名小说家,笔致谐畅,善状物情,然于京朝故事,未遑留意,故有此失。”

(原标题《“我佛山人”吴趼人:“谴责小说”巨擘》)

见习编辑 刘悦凌 审读 吴剑林 审核 郑蔚珩

(作者:蔡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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