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文化漫步》之十一——从兰亭序到赤壁赋
黄扬略
2020-06-28 11:33

我们在前面说过,古代东方文化人,一般不太爱“拉开架势”写哲学专著(老子的《道德经》是个伟大的“意外”),但他们对宇宙、人生的哲学思考,从没闲下来过。

就说东晋大文化人王羲之吧。几乎天下读书人,都晓得他的惊世名作《兰亭集序》。其书法融妩媚与刚健、细腻与疏放、严谨与张扬、沉着与飘逸于一炉,且凭这“天下第一行书”,成行草百派之宗,被后世尊为“书圣”。而此篇序文本身,虽感琢磨欠细,语多重复,个别层次略嫌不清,隐隐闻到一股“酒气”,给人“喝多了”的感觉;但文中景真情切,瑰丽多姿,才气逼人,汪洋恣肆,不失为一篇美文、妙文。在两汉文赋铺张华丽之风影响仍巨的晋代官方文坛,这股清逸之风尤为难得。细味通篇思想内核,则是对时空与生命的思考。

您看:在这么一个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好地方,一群贤达“时人”汇聚于此。边做着“曲水流觞”的文雅游戏,边“畅叙幽情”。令人顿觉“宇宙之大”、“品类之盛”,“信可乐也”!

然而,正“极视听之娱”,玩得好好的,我们的这位大文人呢,却突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感慨什么呢?美好的事情总是这么短暂,而且“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些赏心乐事连同生命本身的存在长短,自己不能作主,全凭造化安排,并可一眼看到尽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于是乎,王羲之大人不由得想到了当时文化人中盛行的谈”玄”之风,觉得这些家伙推崇庄子的“齐物论”观念,太不靠谱了:

“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要说起战国时代的庄子他老人家,貌似继承了老子的道学思想,实际上是个大大的“修正主义者”。他离开了老子学说中唯物的本体论,追求主观世界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和对客观世界包括世俗社会的无限超越;他将老子辩证的方法论往“前”推了一步,演化为诡辩论、无准绳、不可知的思维体系:

齐彼此(“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齐是非(”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齐彭殇(“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一死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这就是有名的庄子哲学命题——“一死生,齐彭殇”。

王羲之先生说,我就纳闷了:生下来就夭折的婴儿,怎么就比天下人都长寿;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怎么就算最短命啦?生怎么等同于死,死怎么就算是活着啦?所以他批评庄子这种观点是“虚诞”,是“妄作”。尽管他也知道,在当时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东晋一帮文人心眼中,这是十分“时髦”的说法。

王羲之不同意庄子意见,直接看到美好事物乃至每个人生的存在,都是“俯仰之间”的事,但他又能怎样?只能无奈地“兴怀”,大叹“悲夫”!从这点看,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先生,就显得豁达多了——

坡翁在他的《前赤壁赋》中记述了:壬戌之秋一个月圆之夜,东坡跟门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面对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他们又是诗又是酒,叩舷而歌,不亦乐乎。而门客却泼了一头冷水,说了一番大煞风景的话:

想当年,曹操、周瑜在这里呼风唤雨,可谓英雄盖世,如今都去哪啦?何况我们的这些被朝廷看不上的人,“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多么渺小多么短暂的人生,面对无穷无尽的长江和永远悬挂空中的月亮,还开心得起来么?真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啊!——诸位听听,有没有跟王羲之先生的感叹一个调调?

我们再看东坡先生是怎么跟门客说的:江水东流,日夜不停,一滴滴的江水是一去不回头了,可千万年来那条江不是还在那里日夜奔流吗?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月光每天都在变化,可千万年来那月亮不是还清辉依旧吗?所以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这就是看事物角度的问题:一是变化与不变的角度,二是个别与整体的角度。一片叶子飘落了,另一片叶子抽芽了,那棵树还在;一棵树枯萎了,另一棵树出土了,那片森林还在;一片森林消失了,另一片森林生成了,世间绿色还在。如果只从变化的角度看到个体事物的衰亡,就会像王羲之那样“嗟悼”、“兴怀”;如果只从不变的角度看到整体事物的存在,就会像庄子那样,不加区别,“一死生”、“齐彭殇”;只有像东坡先生那样,既看到个体、承认变化,又看到整体、坚信永恒,才能做到“入世做事”,承担当下责任;“出世作人”,豁达面对人生。

东坡的豁达,在于他一方面知道,一切存在都是变化发展的过程,“长恨此身非我有”——自己也作不了自身的主;另一方面,又明白存在的本质——“存在过”就是“存在了”,一瞬亦即永恒。天下美景“庐山烟雨浙江潮”,人们为之惊叹、震撼、陶醉也罢,为之兴怀、纠结、感伤也罢,它似乎总是那样的烟雨迷濛、潮若奔雷,“本来如此”,亘古不变。

其实,古人对宇宙人生的思考,说白了就是对“时空”的认识。而茫茫宇宙,悠悠岁月,本来无所谓时间和空间。而人类作为万物之灵长,在探究宇宙万象以及人类自身生命行为轨迹在宇宙中的定位过程中,通过寻找各种参照物,去“丈量”事物的“大小远近”及其运动变化的“先后快慢”,从而创造了时间和空间这两个尺度概念。人类正是有了“时”、“空”这两把尺子,对世间万物的认识(或曰猜想),才渐渐由绝对模糊走向相对清晰;同时必然地发现了,包括人类自身在内的宇宙万物,其存在时空都是十分有限的,人的生老病死,物的生长收藏,不过尘埃之一瞬。

于是乎,有人悲观了,消沉了,认定“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就像五代时的前蜀后主王衍的《醉妆词》写的,“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有人不愿接受人生短暂的现实,努力寻找超越客观局限的门径,就如继承发扬了庄子思想的道教神仙家那样,醉心于“长生不老”、“白日昇仙”之术。而古人对时空与人生的不同思考,表现在唐宋大诗人身上,也迥然不同:

道门的“诗仙”李白,醉醺醺,“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儒门的“诗圣”杜甫,苦戚戚,“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释门的“诗佛”王维,闲澹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寒门”的“诗鬼”李贺,冷嗖嗖,“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东坡居士呢,肩上是儒家的担当,心中是道家的洒脱,眼底是释家的透彻。无论穷通顺逆,依旧“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他笑吟吟、坦荡荡“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将个体的一瞬,融入整体的永恒之中。这,大概也是许多东方文化人追求的一种境界吧。

编辑 李怡天

(作者:黄扬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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