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文学月刊主编怎样给陈忠实“画肖像”？

甘肃《飞天》原主编李云鹏先生，与著名作家陈忠实因文交识。作家生前，李先生曾有短文为陈忠实剪影。在陈先生仙逝后，李云鹏先生嘱咐“冰镇热点”刊出他撰写的《白鹿原上的庄稼汉》，纪念陈忠实先生，也让冰棍们了解陈忠实先生其人其事。

白鹿原上的庄稼汉

他不大会调动自己的听众。这是我几次听了陈忠实文学讲座后的印象。在我的感觉里，这位因其获茅盾文学奖的皇皇巨著《白鹿原》而声名大著的西部小说家，他的谈文学，很有点关中老农讲玉米栽培，实在，但少华采。不似张贤亮在这场合，自带茶杯往台口一坐，口里便潇潇洒洒泻出词采灿烂一条河，不时会在听众中掀起一点儿波澜。陈忠实没这本事。所以，在1995年长庆油田组织的一次有陈忠实、张贤亮（贾平凹因偶染微恙而缺席，长信告“假”）、雷达、雷抒雁等名家参加的文学活动中，当某次陈忠实走下讲台，雷达便小声说：“忠实今天蹩普通话，没放开。他还是用陕西话讲来劲。”我有同感。蹩了普通话，他的语言特长发挥不出来，少了陈忠实平时那股颇为撩人的关中人泥土腥腥的憨言厚语，便觉有点儿不大过瘾。

陈忠实的脸膛一定被哪位手劲很野的木刻家用刻刀狠狠地施过刀工的——你看陈忠实一眼，就会得着如此的印象。纵横交错、满脸犁沟。我甚至于产生一种“诗幻”：依稀见到那犁沟里趟过的庄稼汉的赤脚片，滴沥而下的黑的汗颗，摇曳的谷穗……反正，总是离不开泥土、庄稼这一类形象。陈忠实整个儿给我的印象就是个憨厚朴实的庄稼汉。每与陈忠实接触，听他几句老陕话讲罢，知觉里就得出：《白鹿原》只能出自这个庄稼汉之手。

陈忠实的厚道是有口碑的。那年忠实来兰州，有过一次签名售书活动，时《白鹿原》走红全国。那签售活动我未在场，难述盛况。晚餐的饭桌上，不记得谁问到签售情况，忠实没有细述，却长叹了一声，说到签售后有读者闻其名而追至，捧着《白鹿原》求忠实签名。“一看就是盗印本。”忠实一脸无奈地蹙着眉，满口陕腔：“你说签呢吗不签？签吧，像是支持了盗印；不签吧，人家一片诚心拿来咧，又怕伤了人家……”没人追问到底签了没签，但我可以想见厚道的陈忠实当时的为难情状，我甚至可以想见他搓着双手，嘴里喃喃吐着无奈：“这，这……不大好弄咧……”

厚道，实心，就必定有好人缘。在长庆油田举办的那次文学活动中，我每每见到马岭采油厂招待所的大院里、花坛间，一簇又一簇文学爱好者围聚之处，那其中多半有陈忠实。说“众星捧月”有悖真实；陈忠实是融在其中了，如一株谷穗之于一片大田，你找不到他的特殊。有朋友调侃：陈忠实是个善佛，有求必应。拿着笔记本的文学青年，必会得到忠实认真的签名并题句；忠实似乎不善饮酒，但餐桌上文学青年们一拨又一拨去向他敬酒，已是满脸醉红的忠实，嘴里叫着：“喝多咧！喝多咧！”仍爽然举杯，决不让你扫兴；向名人求字，也是一种时尚，不管对方是否书法家。这次邀到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诗人中，自有汉字写得颇好看的；但在我看来，大多也只是“名家字”而已。几天来，主人准备了足够多的笔墨、宣纸，有一笔好字的张贤亮、陈忠实们穷于应付。有些当地朋友给自己求字外又为朋友代求，忠实憨厚地笑笑，依旧是有求必应。他的毛笔字其实很受看的。某日傍晚散步中，我说：“忠实，也得给我留一幅吧？”他仰头“嗨嗨”一笑：“我那字敢给你吗？练好了着。”终于至今未得着陈忠实的墨宝。

弥补这个遗憾的，是2000年《飞天》创刊50周年提供的一个机缘。因为有计划中的纪念特刊，我向全国一些与《飞天》多有文字缘的作家诗人发了约稿函。陈忠实自80年代初以来，续有小说、散文在《飞天》刊发。他的小说《立身篇》、散文《贞洁带与斗兽场》等发表后，先后被全国权威选刊选荐，自然在重点约稿人之列。老实讲，我本未抱太多希望，名家们大多忙得不可开交，或潜心于巨制，或忙于偿付稿债，忽略《飞天》这样一个地方刊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忽一日，我的案头飞来一封“陕西省作家协会”的大封套信函，是陈忠实的。“五月以来，我基本没有在机关，或外出开会；或住在礼泉县，您约写的庆祝《飞天》五十年的稿子给耽误了。前天回机关，见到这个信，知已误事，只好写一幅祝辞，表达心意，以后有机缘时再做弥补，因为我与《飞天》确实有一种难泯的美好记忆。”展开他写在宣纸上的祝辞，潇洒两行大字：“胸中大气笔底雄风落纸云烟——祝贺《飞天》创刊五十周年”。两方醒目的红印分别钤于字幅之右肩和左下。

忠实的朴诚，使我和我的同事们深为感动。尽管所来已晚，特刊版面已排定，正在二校之中，美术编辑文岩仍有办法将忠实题词补入，为特刊顿增一景。

这位手绘了白鹿原壮丽历史画卷的我国当代著名作家陈忠实，就是如此这般的普通。本色的普通，却是我眼里的陈忠实的魅力。

（李云鹏，笔名劳犁、伍竹。甘肃渭源人。中共党员。1951年参加军干校，1957年转业。1973年始历任《甘肃文艺》、《飞天》文学月刊编辑，1987—2000年任《飞天》主编，编审。1954年开始发表诗作。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等诗集，《进军号》、《血写的证书》等多部叙事长诗。作品曾多次获甘肃省文学奖。1999年新中国成立50周年时被甘肃省委、省政府授予甘肃省先进工作者称号，获甘肃省劳动模范奖章。）

编辑 白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