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潘重规先生与《论语今注》

1929 年，一位名叫潘崇奎的 22 岁年轻学子，随同其业师黄侃为章太炎祝寿。从此，这名青年被章太炎易名为"重规"。"重规"乃唐朝史家、诗人李百药之字，章太炎取其谐音，将眼前这位青年才俊与李百药相媲美。

此前一年，黄侃在日记中论及对这位弟子的印象，称："校中送试卷来，潘崇奎甚可成就。"后来又应允将自己女儿嫁给他，并如此说："潘生勤学能文，覃思经术，可望传业，且温恭有德量，此良姻也。""可望传业"四字，足见黄侃对其才学的赏识与器重。

由是，潘重规的师承乃章黄一脉，延续了章黄在文字、声韵、训诂之学方面的成果。1950 年，潘重规赴台，先后在台湾多所大学任教。他造诣精深，著述丰硕，成为台湾著名红学家、敦煌学家，在经学、文学、佛教典籍、语言文字等方面皆有杰出成就，曾获得法国法兰西学术院颁发的代表汉学最高成就的"儒莲奖"。

授课治学之余，潘重规先生为普及传统文化，面向社会免费讲授四书。每周日开课，持续数年，风雨无阻。听众人山人海，来自各行各业。

《论语今注》，便是在多年积累起来的深厚学力与授课实践的基础上完成的。可以说，这既是深入浅出的普及读本，也是学术严谨的古籍整理著作。

书中对《论语》做了适合现代人阅读的注释，巨细靡遗，但绝不拖沓。通观全书，征引文献多达近百部。其中当然有《论语》的历代重要注家之言，如朱熹、郑玄、皇侃、刑昺、刘宝楠等；此外有文字训诂类文献，《说文解字》《尔雅》《广雅》等，有典章制度类文献，《仪礼》《礼记》《大戴礼记》等，有史书文献，《春秋三传》《史记》《汉书》等，有相关儒家文献，《孔子家语》《孟子》《中庸》等，以及其他经典文献和学术文献，《周易》《庄子》《论衡》《日知录》等。潘重规先生基于扎实的文献考证与恰当的辨别取舍，为《论语》进行了细致充分且简明通透的注释工作。

《论语》作为一部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经典，距离现代人已经非常遥远，不仅存在生僻字词上的理解困难，而且包含大量规范习俗、社交礼仪、历史事件等层面的知识难点。因此要想读懂《论语》，不得不依靠注释的辅助。而后世对《论语》的解读汗牛充栋，其中有真知灼见，但也有陈腔滥调，误读与盲点也不可避免。因此今人注本的意义就体现出来，相当于帮助我们做了必要的过滤、选择、补阙的工作。《论语今注》即是一部非常完善的现代注本，可以帮助今天的读者轻松理解和进入《论语》的世界。

譬如在字词释义上，开篇第一章即对"子"字做了非常详尽的解释，考察了这个字的最初含义和衍生出来的其他含义，以及在当时社会语境下的使用习惯。为《论语今注》写作序言的郑阿财教授说："这段批注，对于‘子’字称谓的来龙去脉，真可谓原原本本，让人读后对‘子’的称谓与用法能有一全盘且彻底的了解。"

又如《雍也篇》第二十六章，"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潘重规先生先解"矢"同"誓"，乃起誓之意；继而重点解释了"予所否者"这句话。"否"在《说文解字》中释为"不"，"所否"则是古代起誓时的习惯发端语，《左传》中就有例证。"予所否者，天厌之！"的意思是："我的做法若是不对，天会厌弃我！"这样注释之后，文意就非常清楚了。

譬如在典章制度、社会习俗方面，《乡党篇》主要记录孔子行住坐卧、执行公务时的言谈举止，里面涉及大量与礼仪、社交相关的用语和描述。如果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是很难真正读懂的。潘重规先生借助多种文献资料，可以说还原了当时的场景，阅读时犹如身临其境。如第三节记载孔子受命接待外国宾客，结尾写道："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潘重规先生引证《仪礼》，原来宾客离开之后，执礼的人都要用这句话向国君汇报，意思是"贵宾已经走远，不回头看了"。可以体会，这句话不是即兴之语，而是一种程式。

譬如在历史事件的补充方面，《先进篇》称赞闵子骞之孝，潘重规先生遂引《艺文类聚》里闵子骞的故事为补充；《宪问篇》记载蘧伯玉使者的耿直，遂引《淮南子》蘧伯玉事迹为旁证；《雍也篇》感叹世道衰微，遂引《左传》概述文中提及的祝鮀与公子朝的为人。此类注释很多，但都言简意赅，绝不喧宾夺主，作用在于帮助理解《论语》。

譬如在辨析前人注疏方面，《宪问篇》第三十一章曰："子贡方人。"潘重规先生指出历史上对"方人"有两种说得通的解释，一是比较人物，评其长短；二是诋毁人物，言过其实。然后根据《论语》其他篇章对子贡的描述，认为子贡有知人之能，故而喜月旦人物，因此倾向于前一种解释。潘重规先生在《论语今注》里经常把内容上有关联的篇章进行对照，举一反三，从立体角度去理解单篇含义。

《论语今注》除了注释功力深厚、鞭辟入里，还在每则篇目之后，对该篇主旨做出提纲挈领的一句话概括，使读者如获锁钥。如果说注释部分是从现代人的阅读需求出发，那么主旨概括则更多贴近孔子的立场，展现《论语》的思想本色。

总之，《论语今注》考辨详确、注释权威，且立足普及、通俗晓畅，对专业人士和大众读者都十分适用，是读懂《论语》的不二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