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历史的副本与复调

《莫须有》 倪湛舸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2022年5月版

“副本”这个词通常有两种含义，一种含义比较高大上一些，就是在手抄本时代，供留存的“复制品”，通常是指原作“备份”；另外一个含义则是网络游戏中的“私人化任务”，可供玩家“练级”使用。无论是史书还是小说，我想只要涉及到“史”这个概念，本身的成立都会带有“副本”的性质。史书往往是“史”的“副本”，或者说是“史”的某一面的“副本”；而历史小说则是史书的“副本”，也就是“副本”的副本。

在我们的文学传统里，历史小说几乎全是从评书这样一个大的炉灶里锻造出来的。几乎所有的评书的叙述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是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也就是先有一个对史（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的认识，然后再添油加醋地将其“艺术化”，最后用评书的方式将其呈现出来。因此，我们所熟知的历史人物形象，无论是正派还是反派，几乎都是由评书来塑造完成的。

倪湛舸的这部《莫须有》是一部有“贡献”的小说，它的“贡献”在于它所对抗的是一个由“评书叙述”所构成的历史小说传统。从根本上来讲，“评书叙述”和我们今天常提到的“爽文”其实是区别不大的，因为这两者都有一个“预设的立场”在这里面。这些作品之所以能使我们读者产生阅读快感，也往往是因为里面的情节和人物设定能够满足我们对此类文学的预判。无论是“爽文”还是“评书”，里面的人物都一定是扁平化的，他们更像是某个网络游戏的角色，是为了某种预设而存在的。我们读过《说岳全传》的都知道，在这部典型的评书式的历史小说里，“岳”指的就是“岳飞”，以及以“岳飞”为代表的“精忠报国”思想。在《说岳全传》里，所有人物都像是游戏里的角色，他们的存在就在“精忠报国”的驱动下一路升级打怪，最后被终极BOSS也是游戏的创造者（秦桧+赵构）所灭。

而在这部《莫须有》里面，倪湛舸则反其道而行之，她在叙述中，并没有太多传统意义上的道德观念的代入，而是分身进入历史的各个“副本”之中，用不同的“语气”，试图去还原一个更嘈杂也是更分裂的历史现场。这样的历史现场绝对不是游戏里的那样有着“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设定的现场，而是一个更加幽微的，更加个人化的现场。正如作家赵松所言，“岳飞的故事早被评书打成了铁，可倪湛舸偏偏能另起炉灶把它化掉，让尘归尘、土归土，把脸谱化的悲剧英雄还魂为尘世中人。”在这里，倪湛舸所“另起”的这个“炉灶”，就是用代入人物内心世界的方式，用“尘世中人”去对抗“历史中人”。

或许是由于是诗人身份的缘故，倪湛舸更多地是通过语言，而非事件去塑造一个个的人物形象。在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倪湛舸为她所塑造的每一个形象都赋予了一种独属于这个形象的语气。先看岳云就义这段，“本想大义凛然地挺直了身子不肯跪，无奈早就被打断了腿，只能被人架着，还没出息地哆嗦个不停，倒不是没胆量，那天冷得厉害，雨里夹杂着雪，湿漉漉的单衣贴在身上，比死还难受，于是心想：赶紧砍下来吧，咔嚓一声，就当是断了根树枝。”在这里，岳云在谈论死亡的时候，他的语气完全是少年式的，有一股英气，也有种“莽劲儿”，这种“莽劲儿”让我想起了《水浒传》里的李逵，但是又不像李逵那样，除了“莽”没有别的了，还透着一股子无奈和悲凉。

再看赵构，“内患与内忧都别想毁了我的家业！思前想后，既然两边都要把我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何不让他们先对咬起来，折断那边的角，也卸掉这边的牙，那边耗尽宗弼南下的气力，这边趁机整合举国之兵，把家军都收归御前？”在这里，赵构的语气是老成的，是恶狠狠的，和岳云的语气截然不同。从这两段的对比上，我们可以看出岳云是不把自己的死当回事儿，而赵构是不把别人的死当回事儿。从这里可以看出，无论是赵构还是岳云，他们都有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世界观，而每个世界观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系统的语气，他们的行为也都是他们的语气下的“副本”。如果说，之前的评书式的叙述是一辆由鲁莽的司机所驾驶的坦克，把历史人物通通都当成蝼蚁一样碾碎了，只留下一条所谓的“康庄大道”（正史）。那么倪湛舸的这种分身在不同的“副本”里的“复调”叙述则是在为这些蝼蚁们招魂。

正是因为这些不同的“副本”以及因“副本”产生的不同的语气，才使得《莫须有》更接近一部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小说。我们知道，在“复调”小说里面，“立场”或者“结论”并不是此类小说的目的，“对话”才是目的。虽然，在《莫须有》里面，“岳飞”这个《说岳全传》中最重要的人物始终没有以第一人称的身份出现，但是这里面的每一个人物，他们的叙述都是建立在于岳飞的对话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岳飞在《莫须有》里面，更多的是作为“被讲述者”这样的身份出现的。正是因为来自不同“副本”的讲述，所以使得《莫须有》这部小说提供了一个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更为“复杂”，更像是“历史中的人”而非是“历史中的英雄”这样的岳飞形象。而我本人作为一名读者，我显然要更信任“历史中的人”要远远超过“历史中的英雄”。

（文/杜鹏）

（原标题《历史的副本与复调》）

见习编辑 钟诗婷 审读 刘春生 审核 范锦桦 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