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乡村小说着重描写乡村生活故事,多以展现其中具体的活色生香、人情世故,阐发人性的奥妙,往往缺少探讨抽象的、思辨的、形而上的问题。梁鸿的新作《四象》则是一部多视角的乡村寓言,是作者对自己以往作品的突破。如果说作者以往的非虚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讲述现实中的村民故事,《梁光正的光》是从具象准备往抽象过渡的作品,那么《四象》则是开始由具象进入抽象的作品。
能把抽象和具象结合起来的根本,是乡村中按照字辈排行的,一代代的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组成的一张巨网,梁庄中主要韩姓人家五代人组成的族谱。小说中绝大部分人物都在这张网上。
《四象》
梁鸿 著
花城出版社
2020年3月版
《四象》的主人公是高考状元出身的大学毕业生韩孝先,他是族谱中最年轻的一代人。
康德说,时间使内在感觉系统化。俗语云:“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人一旦置身于族谱这根藤蔓上,便可看做整个家族和村庄的延续。即使一个人死了,但他的儿子活着,便如同他自己活着一样。那么当无形的命运拎动起这根藤蔓时,那些如埋在土里土豆、地瓜一样的亡人,便被这根藤蔓拎起,重归人世间。在小说中,是家族血统穿越生死,把梁庄人在小说中串起来。韩姓人家都在血管中流淌着相同基因血液,但这并不防止他们相敬相杀。
而同样,小说按照“春、夏、秋、冬”分成四部分,每部分中有若干章。每一章中,作者都在变换着叙述视角,由韩孝先、韩立阁、韩立挺、灵子——轮流作为“我”,即每章中的“我”都不是同一个人,从多视角的交叉叙事中,拼出、还原出梁庄一年四季的时空场域。
《周易·系辞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两仪是“阴、阳”;八卦是:“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而四象是它们中间状态的“太阳、少阴、少阳、太阴”,同时也是“木、火、金、水”;“仁、礼、义、正”;“生、长、老、死”;“春、夏、秋、冬”;“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曾国藩生前编了部《古文四象》,以“文学四象”:“气势、情韵、趣味、识度”来判断文章。本书的“四象”除了代表着韩孝先、灵子、韩立阁、韩立挺,更展现了人和村子的生命轮回。
同样,村庄并不是静止的,它始终在与县城、与大城市发生着关系。城市的失败者韩孝先,从城市回到乡村,在乡村的宗族中与长辈会面,并通过懂《周易》、风水、能算命的技能返回县城、省城,并成为众人眼中的上师。它预示着人走出乡村到回到乡村,从走出亲缘关系到回到家族血统的轮回,都是乡村社会这组大齿轮运转的一部分;而韩立阁生前与敌对者的厮杀,再到“亡魂”归来后面重谈恩怨,都是一次次的人生复盘。这可以解释为:是现实的乡村建筑、居住变化,导致了乡村社会现实的变化;是乡村伦理遭受外力冲击时人物关系的变化,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变化。
在韩氏族谱的基础上,可以进一步阐发作品中抽象问题的所指:即乡村自有的生长运营模式,以及乡村人自有的思维方式。正如英国学者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一书中说:“自然富足的简单意象重又融入了一种带有社会含义的道德态度……”在韩立德、韩培明等村民身上,这种思维是前现代的,是未经思考的,最朴素的生存本能。
《四象》是会让人阅读时常常往前翻的书,也是需要反复阅读的书,这可能是梁鸿刻意为之。梁庄是一个族谱上的村庄,梁庄人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在族谱的这张网上。作者希望读者能在乡村之网中反复游走,在场域的景观中浸泡出现代社会的思想来。这部作品使我们感到,我们对乡村传统的认知落后于对现代社会发展的认知,乡村不再是苦难落后的代表,也不再是田园牧歌的缅怀,而是社会发展中最为重要的环节,因为它与时代精神的内核是一致的。在此意义上,创作乡村题材的作品还能够继续展开飞翔的翅膀,跳出现实,展现当下社会发展的逻辑。
我们从《四象》的创作中,能看出乡村文学未来的可能性:写作的题材并没有好坏高低之分,而区分的是作者的视野和向度。乡村题材并非代表着某种封闭性的文学题材,它仍然拥有足够的活力和内在的张力。如何从与乡村相关的生活内部与历史内部生长出更丰富、更先锋的作品来,可能是当代文学真正需要考虑的问题。
【读特新闻+】
《家族试验》
张怡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在日常生活里自诩并非勇敢挑战生活的强者的小说家,从十八岁开始,发现周围“不对劲”的事物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多到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虚构世界。在这些完全由她从虚空中唤出的故事中,她一往无前地追索着血缘的意义、家庭的意义、女性生活的意义。本书是青年作家张怡微至今未曾完整结集的青春暗室,来自其本能与天赋的城市情感经验书写。
编辑 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