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城市的我们还有“别处的生活”么?卡尔维诺告诉你

读特特约作者 谷立立
2020-05-11 20:02
摘要

马可瓦尔多是位城市小工。在充满着水泥和沥青的城市森林里,他却试图寻找大自然。

马可瓦尔多是位城市小工。在充满着水泥和沥青的城市森林里,他却试图寻找大自然。春天花坛里冒出来的蘑菇,秋天城市上空的候鸟,都能让他那灰色贫乏的世界变得多彩肥沃。他有一双敏锐善感的眼睛,时刻捕捉着四季的变化和都市的隐秘。对他来说,“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

《马可瓦尔多》是卡尔维诺创作生涯中一部承前启后、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开启了他创作的黄金时代。这也是简体中文版首度问世。卡尔维诺在这一系列故事中对城市生活的观察和思考,为其后来的代表作《看不见的城市》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经历了马可瓦尔多式的那些小不幸和小欢喜,卡尔维诺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刻,以此作为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

《马可瓦尔多》(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马小漠 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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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卡尔维诺,绕不开的话题是“城市”。他自称,他的写作总是“在幸福城市的图画上打开并合上,这些幸运城市不断地形成并消失,藏在不幸的城市当中”。《看不见的城市》里,游历四方的威尼斯青年马可·波罗向鞑靼皇帝忽必烈汗描述他东来路上经过的55座城市,并将其统称为“看不见的城市”。但忧郁的忽必烈知道,终有一天,自己的帝国也会像马可·波罗描述的那样,被历史无情地淹埋,沦为“既无止境又无形状的废墟”。

与《看不见的城市》不同,《马可瓦尔多》反倒是“看得见的”。卡尔维诺很清楚,描述一座城市有太多种方法,但在这里却只有一种,即是“观察”。在他的描述中,主人公马可瓦尔多“有着一双不是很适合城市生活的眼睛”,都市常见的景致(标志牌、红绿灯、橱窗、霓虹灯、宣传画)都很难引起他的注意。尽管此类物事设计的初衷,原本就是为了吸引普通小人物的关注,然后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挣得的钱统统花个精光。仿佛不这样做,就不能烘托出当代城市的繁华盛景。但马可瓦尔多偏偏不愿轻易上当。虽然他的身份(他是一名靠搬运货物为生的小工)早已决定了他的命运:自从来到城市的第一天起,他就必须为了票子、房子、车子大伤脑筋,才不会有多余的钱买买买。

与卡尔维诺一样,马可瓦尔多也是自然主义者。他始终留意那些微小的、不为人知的物事:树枝上发黄的叶子、落在瓦片上的羽毛、人行道上被踩扁的果皮。在他看来,只有这些从远方翩然而至的物事,才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才符合他对山谷树林的向往。与《看不见的城市》一样,《马可瓦尔多》也不算厚重。全书20个故事,严丝合缝地契合着自然的节奏,以“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顺序依次轮转,从形式到内容构成了卡尔维诺的四季序曲。而马可瓦尔多呢,他对未来并没有太多期望,几乎是“佛系”地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按部就班地过着四季分明的日子,只在不经意间探出头来,打量那些偶尔出现在他身边的自然之物。

春天,他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从砖缝里采摘新长出的蘑菇;夏天,他把不多的假日耗在公园的长椅上,将灌木丛中的麻雀当成了林子里的夜莺,伴着它们嘈杂走调的叽喳声入睡;秋天,飞过城市上空的丘鹬吸引了他的眼球,他一心想要抓住这些鸟儿,端上餐桌美美地吃上一顿;冬天,大雪覆盖了街巷,将城市变成一张白纸,他与同伴一起清理路上的积雪……表面上,这是人与自然的互动,但事实上,却是小人物的窘迫与现代都市之惑。马可瓦尔多本该像威尼斯青年马可·波罗那样云游四方、增广见闻,却被生活捆住了手脚。他的职位太过低贱,薪水少得可怜,租不起像样的公寓,一家六口只能挤在阴暗的半地下室里,将争吵、哭泣当作每天的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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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如果有人碰巧经过他的房间,马可瓦尔多一定会心有戚戚,“伤心地认他们作兄弟”。因为他们和他一样,“就连在假期中,也会被债务、被家庭负担、被微薄的工资钉在那个灰尘缭绕而灼热不堪的水泥炉灶上”。但马可瓦尔多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梦想家。就算生活虐了他千百遍,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做梦的权力。于是,我们读《马可瓦尔多》,就像接受他的邀请,走入大型直播现场,旁观他的梦境,顺道把他的潜意识依次翻上一遍,就像弗洛伊德常做的那样。只是,这种梦境并不甜蜜,很难引发太多美好的联想。以《和奶牛们旅行》为例。马可瓦尔多躺在密不透风的地下室,想象着外面广阔的世界。那里有一群奶牛,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每当他站在路的尽头,而那被腾腾热气遮住的、如浮雕般的白灰色群山在他面前若隐若现,他就感到自己好像沉进了一口井里,井口上方的光线让他觉得看到了槭树和栗树枝叶间的闪烁,让他听到了野蜜蜂的嗡嗡飞舞”。

可这不过是想象罢了。因为不会有谁能指望这个低到了尘埃里的小工会在一夜之间咸鱼翻身,获得财务自由。同时,外面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总在提醒他,“除了电车、红绿灯、半地下室、煤气炉、晾出来的衣服、仓库、包装间以外,自己什么其他场面都没见过”。他所能拥有的一切,都被包裹在“一团褪了色的灰色忧伤中”。那么,“被腾腾热气遮住的、如浮雕般的白灰色群山”又有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者说,那里究竟是不是世外桃源,有没有仙境一般的极致美景?紧接着,卡尔维诺笔锋一转,给出了他的答案。马可瓦尔多的儿子米凯利诺跟着牛群去了山里。只是等待他的不是慵懒甜蜜、无所事事,而是整天像骡子一样工作,“挤奶,备草,收粪。这都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有劳动合同,他们付了我多少钱?真是少得可怜。”

于是,问题来了,这到底是令人艳羡的“别处的生活”,还是小工马可瓦尔多卑微的日常?在世界渐趋大同的当下,我们又该到哪里去寻找“别处的生活”?来看看卡尔维诺的说法,“别处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从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换句话说,你以为你看到了别处的生活,但其实你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你以为你在享受城市的便利,但其实你注定只是城市的奴隶。回到《马可瓦尔多》,城市既不是乌托邦,也不是理想国,不仅不能为马可瓦尔多提供一棵安居的大树,反倒一味延长他的工作时间,克扣他微薄的薪水,就连他可怜巴巴的梦境,也从未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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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这里没有树木。从未见过森林的孩子把高速公路边上的广告牌当成了柴火,“树枝有牙膏形的,人脸形的,奶酪形的,手掌形的,剃刀形的,酒瓶形的,奶牛形的,轮胎形的,上面布满了字母组成的单词叶片”。同样,这里没有沙滩。唯一能够找到的“干燥且能照到太阳的沙地”,不过是一块尚待开发的空地,挖掘机、推土机出没其间,日夜不停地制造出“生锈铁链吱嘎作响”的噪音。甚至,这里没有月亮。公寓楼顶的广告灯箱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闪耀,“月亮倏然褪了色,漆黑的天空变得均匀而扁平,星星失去了光泽”。直到恶作剧的孩子用弹弓打碎灯箱,月亮才半明半暗地爬了上来。“马可瓦尔多看着那明暗之间似海岸一般的窄窄切线,不由得体尝到一种怀念,他怀念能到达一片海滩,那里在夜间也能奇迹般地阳光灿烂”。

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曾把《看不见的城市》比作“博尔赫斯式或卡夫卡式”的小说。这种论断同样适用于《马可瓦尔多》。这意味着,哪怕小说写的是底层小工的卑微人生,我们也不能指望卡尔维诺会像契诃夫那样,面对现实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悲悯。同样,马可瓦尔多更不会像格里高尔·萨姆沙(卡夫卡小说《变形记》的主角)那样,在某个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他之所以总爱做梦,不是因为留恋梦境,而是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出荒诞不经的黑色电影,写尽了小人物的辛酸与无奈:为了治疗风湿病,他让孩子出门捕捉黄蜂,却没料到黄蜂竟会成群结队涌入家中,把所有人蛰得满头是包;他尾随猫咪来到一处荒废的小花园,终于知道这里就是“喵星人”聚居的飞地;夏天的夜里,他带着一家人去逛超市,推着堆成小山的购物车,在密集的货架中奔跑,唯恐一不小心走过收银台……

如此一来,卡尔维诺以诗一样轻盈的句子完成了他的城市寓言。这种寓言既是现实的,也是虚构的,更不乏深刻的洞见。他提醒我们,如果我们可以把成堆的钢筋水泥建筑当成森林,那么用一棵室内盆栽来代言自然又有什么不可以?不用诧异,因为这才是超级大城市见惯不经的风景。某种程度上,马可瓦尔多就是当代城市居民的化身:有一个沙丁鱼罐头似的家、一份累得像狗的工作;他忘不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却又被生活牢牢捆绑。于是只能在霓虹灯、广告牌、红绿灯的陪伴下,在城市噪音、孩子哭声的环伺下,与永不凋谢的塑料花一起,年复一年地度过相似的春夏秋冬。

(晶报供稿)

编辑 周晓飒

(作者:读特特约作者 谷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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