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越南米粉与美国梦

《漂》（加）金翠著海天出版社 2015年6月定价：29.8元

读金翠的小说《漂》已有一段时日，却常常陷入不知拿它如何是好的境地。《漂》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小说，因为作者将时间、空间、人物、事件都撕得像碎布片，然后像缝衣服那样——对了，金翠除了是个作家，还是个裁缝——用一轴感情的线，错综复杂地缝在一起。所以，如果你要的是一个连贯完整的精彩故事，几个丰盈饱满的人物形象，或者一段按时间推进的让人心潮澎湃的历史，那么，你会抓狂，因为你什么都得不到。这种不走寻常路的做法，让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电影的效果，有类似交叉、闪前、闪回等镜头形式的组接。

因此，在许多天里，《漂》让我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有人带着食欲不振的我去了一家东南亚餐厅，点了越南米粉，鸡汤、香茅、八角、薄荷、金不换、香菜、柠檬、鱼露，组成一种来自这个不怎么遥远、也不怎么熟悉的邻国的独特味道。我不知道它是否正宗，但它确实安慰了我的胃，也缓解了我阅读的焦虑。

食物，有时代表着一种乡愁，就如《舌尖上的中国》所说的。在金翠的乡愁里，这种食物只能是越南米粉，而不可能是陈英雄式的“青木瓜的味道”。尽管青木瓜沙拉拌朝天椒酱，“能把你的嘴辣成几瓣，灼伤你的唇，点燃你的心”，但终究是配菜，刺激，却不是根本。米粉是主食，是每日生存所需，普通、简单却难以舍弃，就像生命的根。对于“我”这个从越南逃到马来西亚难民营，再辗转到加拿大魁北克的难民来说，它还是一种身份的提醒，不可替代：“在格兰比，老师玛丽·弗朗丝要我形容一下我的早餐。我说:汤、米粉、猪肉。……其他越南孩子也给出了类似的描述……时过境迁，我们不再用米饭或米粉做早餐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找到适合的替代品，所以我很少吃早餐。”而在其他叙事碎片中，作者作为全知全能的叙事者，总是有意无意，或是故意为之地提及越南米粉或与之有关的事物，从它的做法、叫卖声，到旧时卖米粉的女人的木椅——“每个米粉摊子前的女人都有自己独特叫卖声。”“在越南，怀着帕斯卡尔的时候，我重又吃上一碗米粉当早餐。我不馋酸黄瓜或是花生酱，只想吃一碗街角小摊上的汤粉。”

就像所有移民文学一样，“身份”是《漂》绕不过的话题。小说中的“我”在童年时，和家人逃离了战争中的越南，作为难民，在遥远的加拿大安定了下来。在那里，“我”从拒绝开口说英语的“哑巴”，到拥有“美国梦”—— “它让我看上去更结实、更厚重、更有分量；让我的声音更自信，行动更果断，欲望更明确，步伐更快捷，目光更坚定。”但同时，“我”在越南却失去了身份的认同——接待“我”的年轻侍应认为“我”不是越南人，于是“我”意识到，“我不可能拥有一切，比如，我不再有权宣称自己是越南人，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他们的脆弱和恐惧，太自信了”。另一方面，在给了我“美国梦”的魁北克，“尽管它哺育了我三十多年，但因为我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我已经被自动划为异类”。这是一种卡夫卡式的尴尬，一种关于“我是谁”的追问——“看到我的疤痕，他就想起我们来自赤道的根，要移植到这片覆盖着积雪的土地上，重新发芽。在那一瞬间，我们都意识到了自身的矛盾和混合状态：一半这个，一半那个；什么也不是又什么都可能。”

尽管如此，《漂》又有着不同于一般移民文学的自信，既没有因为失去了“越南米粉”而自怜自哀，也没有因为收获了“美国梦”而自恋自大。尽管“我”也感慨：“你看，才过了三十年，我就要通过记忆的碎片，通过疤痕，通过微弱的光亮来认知我们自身。”但是应该看到，她以及许多与她一样的移民的“美国梦”是在克服了“到处是弯路和障碍，不循序渐进，也缺乏逻辑”的困境，并且“与辅导老师、朋友以及其他人的沟通中不断调整的”。这是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主动出击和适应（也许最初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是一种“对抛在身后的，必须永不后悔”的果敢——“很多移民都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

因此，小说最后说：“我像做梦一般，跟随着他们的足迹向前……国家不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首摇篮曲。” 这与开篇的“在越南语中，‘ru’的意思是‘摇篮曲’、‘摇晃’”形成一种回环和呼应，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关于“身份”的焦虑，代之以一种充满爱的视角重新审视来之不易的新生活，表现了一种对于生活、对于未来的自信。

我因此更愿意像作者那样，这样结束我的文章：“同样，伸出的双臂不再是个动作，而是爱的时刻。” 这让这部与身份有关的小说另具一种让人惊艳的诗意与震撼。

这是《漂》的力量。（完）

胡志明市的时尚米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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