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岗大教堂位于河湾区的江边,就在艾轲原先所住的片区。这是一座全石结构哥特式建筑,一对八角形的尖塔高耸入云,二层的正面是一个巨大的玫瑰花窗。这石雕镂空的圆形花窗之下,便是教堂底层的尖拱券门。
艾轲来到石岗教堂时,一场晚祷刚刚结束,信徒们从那拱门下走出,其中有不少是黑人。他快步走进大堂,就见有更多的人沿着参礼间的过道往外走。大堂的墙壁和穹顶均是由巨大的石块所构成,这些方形和弧形的巨石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支撑穹顶的石柱亦是由巨大的花岗岩石块所拼接。祭台上依然燃着烛火,巨大的管风琴仍在轰鸣,有人仍然跪在木凳上,仿佛是沉浸在这神圣的乐音中,迟迟不愿离去。
马利亚修女从告解室走出,她手拿一本羊皮纸封的袖珍本《旧约》。她站在一根粗大的花岗岩石柱下,静静地望着那些往外走的人,于是便看见了那个刚刚走进教堂的男子。
黑长袍,白头巾,马利亚修女静静地站在巨大的花岗岩石柱下,她的身上闪动着神秘的光影,这是来自石室天穹的光照,也来自祭台烛火的辉映。此时此刻,这位年长的美妇人身上分明也有一种圣洁的光辉。
艾轲默默地朝马利亚修女走来,他右手拿着那个皮匣。
“你终究还是来了。”马利亚修女像是在喃喃自语。
“马利亚嬷嬷好!我叫艾轲。我为林韵的事而来。”
“那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巴赫……这是她最后留给我的信息。”艾轲打开皮匣,拿出那张《巴赫大提琴组曲》。“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因为……因为我遇上那桩倒霉事,她也难以总去探望我,我们便有这约定,万一她遇到意外或不测,她会在这张巴赫的音碟上留下秘记……”
“林韵妹子,多好的乐手!” 马利亚嬷嬷轻叹一声,“她给你留下了什么?”
艾轲抽出碟盒的夹页,马利亚嬷嬷看见了纸张背面的“M”。
“M就是我,马利亚。其实我也是一直在等你找来,当然这有个前提,前提是你是这样的有心人。有心还不够,也还得有智慧。”
“有智慧也还不够,还得有信任。林韵信任您,您是她的……教母,我也对您有这份信任。”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但我还是难以跟你说出这实情。”
艾轲惊愕地望着马利亚嬷嬷,望着这个金发碧眼的意大利人。
“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问题是……你是信任所有人,因此我就不能多说。”
“天性如此……而今我已深知这是我的缺陷了,我也在试图改变。从理性上来说,我也深知不应信任所有人,譬如我改进测谎技术,就是基于这种认识,当然也是现实需求,当然,至于应用推广,那不关我的事,但确实会有大市场……”
“大市场……你还是要回原先公司吗?听说好些公司都想做成独角兽,可他们未必知道独角兽的涵义……”
“好像教会有个说法,说是独角兽的死,象征着耶稣的热情……还是请您指教吧。”
“更早的时候,大洪水来临的时候,动物们都登上了挪亚方舟,唯独独角兽上不去,它体格太大,它便以那只尖角推舟前进,最后却是自己丧生了……”
“《圣经》有这样的记载吧?”
“有,《旧约》不只一处提到。”马利亚嬷嬷接着转移了话题,“林韵是跟我说过,你是生物传感专家?”
“我是想深度融合生物传感和测谎仪这两种技术,也可以说,我是拥有这样的专业自信,目前是在脑电传感方面走得比较远了。”
“谎言真的能测试?这我倒是很感兴趣……”
“因为人说谎言和真话用的是大脑不同区域,大脑中有一个与道德抉择相关的前额叶皮层,经颅磁共振作用在这个区域,受测者的撒谎商数就会提高,也就是说,他的谎言商数就更高。这可能是因为经颅磁刺激对前额叶皮层产生了抑制作用,也就限制了脑神经对理性意识的感应,也就使说谎者免予受到道德约束的困扰。不久的将来,成像扫描技术可以派上用场,我也有望以生物传感提高测谎率,甚至可以指望绝对精准!”
“听起来也蛮实用啊!”马利亚嬷嬷笑容中有一丝讥讽,“莫非将来有一天,我们教会也有这个需求?”
“《摩西十诫》也说是不可撒谎。”
“不是这样说的,第九条是说‘不可作伪证’。当然,作伪证也是一种撒谎,且是比一般的撒谎更恶劣。”
“撒谎也好,作伪证也好,这都逃不过我这测谎仪。假如再有更多的升级和改进,那么,这就不只是测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能测试人心。”
“不要测试人心!” 马利亚嬷嬷神情立时变得严肃,艾轲再次惊愕地望着她。
“从技术上说这是有可能的,生物传感,颅脑皮层刺激,心电测试……”艾轲试图解释。
“人心经不起测试!它会让你失望!”马利亚嬷嬷厉声说。
艾轲缄默不语了。他想回到正题,回到他来此地的目的。
“她最后见到的人是您……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她出事应是在你出事两个多月之后。”
“这我知道。您说她出事是指被绑架吗?这就是说,是在被绑架之前来见您?”
“是那之后。”
艾轲立时惊呆了。这就是说,林韵并未在那场绑架中丧生,既然她在那之后还能来见马利亚嬷嬷,这就意味着,她仍有活着的可能……
他为这个念头而震惊。他望着马利亚嬷嬷的眼睛,希望得到一个确定的信息。
“她还活着……”
艾轲怔怔地望着马利亚嬷嬷。这是来自天国的福音。他的内心涌起巨大的狂喜。这是死而复生的喜悦,一个幸福的瞬间。他真想拥抱这个给他带来福音的圣女,他想亲吻她的手,他想俯身在地,亲吻她的脚。在此之前,他的内心早已深陷绝望。他不敢指望今生还能再见到林韵,既然她在那个雨夜消失后就杳无音讯,既然警方推断她已被那些绑架者所谋害,他在绝望的黑暗中就看不见一丝亮光了。而今马利亚嬷嬷亲口说她还活着……
“但是不在国内。我也不知她在哪里。”
“他会获知我的消息么?”
“也许……但她不会来见你……”
“传闻她与泄密事件有关……但我绝不相信!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感觉是对的。泄密另有其人,但绝不是她。”
“既然我是冤狱,而且也回来了,我就必须找到她。”
“你不必徒劳,也许今生她都不会见你了……”
艾轲陡然感到一阵晕眩。事态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严重,方才的那种欣慰感旋即消失了。他在晕眩中回味着这句话。毕竟是有了这样一个好消息,一个意外之喜,有了这黑暗中的一丝亮光,就有了更多的希望。他相信马利亚嬷嬷所说的每一句话,但他不愿相信这一句,他不相信活着的林韵会终生不见他。
“时辰不早了,咱们都该休息了。”马利亚嬷嬷显然是不想多说什么了。
“那么……她还会与您有联系么?”
“那就得看她的意思了,人生并不长。凡事都有定期,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无论如何,我是不胜感激!非常感谢!感恩您赐我这福音。”
“感谢万能的圣父,他不会让你再受苦。”马利亚嬷嬷伸出右手,在额头、前胸和左右肩窝划一个十字圣号。
艾轲合掌致谢。
编辑 陈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