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鼓应:从尼采到老庄,人生就是一场“逍遥游”
记者 刘莎莎 文/图
2016-12-10 05:06

陈鼓应是享誉国际的道家文化学者。

12月3日,在深圳举行的“儒学的当代理论与实践––汤一介思想国际学术会议”上,记者见到了这位大家。陈鼓应精神矍铄、风趣幽默,尽管已经81岁高龄,他依然在推广“道文化”的路途上,呕心沥血,上下求索。当日,在学术研讨之余,陈老先生接受了记者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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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30年代,母亲在鼓浪屿怀上他,故取名鼓应。他的治学生涯萌芽于私塾,开始于台湾大学哲学系。他骨子里悲天悯人,心底充溢着冲创意志,平生古道热肠。年轻时,热衷时政,仗义执言,力图改变社会。人权与主权,民主与民族,贯穿着陈先生的一生,造次颠沛皆由之而来。

他是研习西方哲学起家,绕了一圈,却最终成为道家文化的践行者。他说:“当下的中国,整个社会价值在向西方潮流 ,物质化的方向迈进。那样一个机械化的生活,我们传统的审美情调、人文精神被冲淡了。这很令人悲伤。”

童年里的清明雨,润泽心灵细无声

记者: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反而回归传统文化了呢?

陈鼓应:我在台湾大学学习的是西方哲学。台大哲研所毕业之后,1963年我到中国文化大学哲学系任教。1966年,我的老师殷海光是台湾思想界的领军人物,因抨击时政而遭台湾当局禁止授课,特务机关整肃“殷党”,将我和刘福增等几个殷门弟子一并清出校园。当时,我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生活窘迫,我还急出了严重的胃溃疡。

直到1969年,我才得遇贵人查良钊。査良钊把我引荐给台大校长钱思亮,说明“此人并没有思想问题”。其实,不是思想有没有问题,而是当时根本就没有思想。由此,我在台大哲学系谋得教职。失业的3年,也并非全无收获,为解决生计问题,东奔西跑,兼课度日,也开始着手为台湾商务印书馆编纂老子庄子的今注今译。如果不是那一段的坎坷,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出学术成果,这也印证了老庄的哲学观点——祸兮福之所倚。

然,福兮祸之所伏。我没有想到,另一个更大的政治风波正在酝酿, 1973年的“台大哲学系事件”,让我跌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后长达20年才得以平反。

当年台大的很多老师都来自于北大、清华、中央大学等,秉承了“五四”新文化的独立民主精神。上世纪60年代,在高压的政治空气之下,知识分子噤若寒蝉,但在70年代初,因为反抗美国将钓鱼岛划给日本的“保钓运动”,沉默打破。因为参与“保钓运动”,1979年,我远走美国,却被取消回台签证,不得返乡。后经杜维明推荐,我来到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做研究。

没来美国的时候,对美国充满了期待。我是学西方哲学的,当时认为,美国就是自由民主的乐土。但是真正到了美国,我却真切的体会到,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自由民主  ,自由自由 ,多少人假而以行恶。

这个时候,我时常想起我的家乡,福建长汀。

最让我难忘的是清明节。我的祖上是从河南迁到福建的,传到我已是将近第二十代。每年的清明节,全家翻山越岭,坐渡船来到供奉祖先的祠堂,祭拜祖先。我家乡的村民大多没有受过教育,但行为方式通过家庭这个链条代代相传。无需警察或特务,村里就能很好地维持秩序。

当我回归传统,研习典籍的时候,我进去就像老鼠跌入米缸一样。西方有位学者叫理查·塔那斯,他写过一本书叫做《西方心灵的激情 》,在这本书的序言里,理查·塔那斯写到“我们的心灵迷茫 ,应该要寻找文化的根 。”理查还强调了,西方哲学的阳刚之气和男性中心。这引起了我很大的共鸣。

老子就是讲柔的,东西方要互补。

记者:童年的乡村生活给您很大的影响?

陈鼓应:我成长在一个内忧外患的年代,从四五岁有记忆开始,我脑海中的画面就是日本飞机呼啸。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却遭到无端的轰炸,母亲拉着我东奔西跑,房屋被炸毁,平民百姓遭到伤亡。

我后来民族意识的萌发,也植根于这段幼年的记忆。

14岁时,因为父亲经商,我随父母和妹妹一家四口迁居台湾。

农村给我的感觉是亲切怡人的。在私塾里,我接受了传统启蒙教育,摇头晃脑地背诵四书五经。在田间地头,我赤着脚到处奔跑,在山坡上放牛,在池塘边捕鱼。

农村的生活,四季分明,晚上看星星、看月亮,联想到司马迁的话,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小时候,我受父母影响,受整个村子的影响,‘尊尊亲亲’的宗法伦理渗透在我的血液里面。直到现在我没什么宗教信仰,但我一直继承了祖先崇拜的习俗。所以我希望现代化不要太城市化,把农村的祠堂都给毁了,那是我们千百年来精神维系的一个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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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哲学和想象哲学,注庄子比注老子更“劳心”

记者:陈先生所著《老子今注今译》《庄子今注今译》,为学界所推重,为读者所钟爱,是当代最重要的老庄注本。

陈鼓应:就说《庄子》吧,郭象《庄子注》、成玄英《庄子注疏》、憨山(即释德清)《庄子内篇注》、郭庆藩《庄子集释》等,是历代最重要的一些注本。前人的注疏各有长处,也都会有一些不足甚至偏颇,但无论怎么说,都非常重要。

早先有人受到意识形态影响,从唯物、唯心角度去批判,他的注本里也有很多今注今译跟解读,其中百分之七十都是扭曲,但是也有好的地方,那些好的地方我也会采用。

前人注解老庄,有时候一个字、一句话,会出现两种三种四种不同的解读。我会把几种解读根据版本不同和时间先后列出来,供读者参考。

先是汇总、比较历代注老庄的成果,然后我会进入老庄的精神天地,找寻其语境意义。比如《庄子》“去以六月息者也”,很多人依据郭象的意见,把“息”当作休息,大鹏一飞九万里,飞半年才休息。只有明代的憨山认为,“息”是风的意思,后来历代很多学者也认为,“息”应该做风讲。把不同解读陈列出来以后,我自己选择一个,不一定对,但是我会根据语脉的意义做解读,供各位参考。

记者:您早年研习西方哲学,在注解时,是否也加入西方哲学的一些思想和方法论?

陈鼓应:进入现代社会,老庄孔孟已经属于整个“地球村”,经典本身就在东西文化交流当中不断得到诠释。

我从尼采进入庄子,同时还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所以我的译注把一些现代思想灌注进了字里行间,把我所欣赏的自由精神、民主理念融合进去,并且渗透着我个人的思想情感和人生体验。

各家诠释各有不同,年轻人如果肯下功夫,最好多读一些,具备了一定基础之后,就有自己的体会。尤其是《庄子》,读一辈子也不为过。

记者:注疏古已有之,译文则随着白话文的兴起而出现。您觉得白话译文会影响读者对典籍的理解吗?

陈鼓应:现代观念跟古代思想,白话文跟文言文,多少都会有一些距离。尤其大陆因为“文革”致使古籍的阅读出现过断层,相当一段时间里充斥着过多的意识形态。

通过今注今译,可以更直接地阅读这些典籍,毕竟现在人们习惯于使用白话,要进入历史情境了解古代思想,借助于这样一个阶梯或者桥梁比较方便。

承接古代的文化遗产,可以扩充现代人生命的内涵。在我所处的时代,许多前辈先生做译注的工作。他们大多是中文系资深的教授,小学功底非常好。我念哲学就缺乏小学的训练,只有参考很多的古注。

因为我接受哲学的训练,所以我的注解总不免带些现代的诠释,融进去我自己的心情、观点、看法,这可能是不同的地方。我在那个时代追求自由民主,有意无意间会把自己的感受放进去。但是我非常小心谨慎,不去扭曲原文。

有些东西在历史上受到了扭曲,比如老子思想就被看成是阴谋、计算,其实并非如此。我的老庄译注,对于宇宙人生都从比较积极的观点来解读,我认为这样比较合乎原意。

老庄不仅有白话译文,也有很多外文译文,包括全文的翻译。

白话译注也有从文学角度切入的,而我侧重于思想的解读,用现代观点来说,我是在诠释。

我们说哲学有两种,一种是概念哲学,一种是想象哲学,或者称为科学性哲学跟文学性哲学。老子、亚里士多德是概念哲学,庄子、柏拉图是想象哲学,我个人更欣赏想象哲学。

《庄子》原文充满诗意,精妙的文学语言跟深邃的哲学思想融为一体。注庄子需要注老子十倍的时间跟心力。

庄子像一面镜子,映照现代人浮躁与紧张的心灵

记者:您的“道家主干说”影响深远,如何评价和重估道家思想的价值?

陈鼓应:“道家主干说”指哲学领域。我认为道家为中国哲学注入了四种最独特的精神:宽容胸怀、个性尊重、齐物精神、异质对话。老子提出了“道”的概念,开本体论、宇宙论之先河,并且提出了“气”“理”“太极”“有无”等哲学的基本概念和范畴。他所开创的直觉思维,是中国哲学思维方式的典范。

在社会文化层面,儒家仍是主导。虽然经历文化断裂,但今天所有华人仍然重视亲情,在人际关系中也保持着亲和感。

记者:长期以来,人们对道家思想有不小的误解。比如说,认为道家思想就是消极避世。

陈鼓应:老庄思想不消极,它有积极入世的一面。不仅如此,它让主体精神在困顿中获取自由,也令心灵在观照万物中体悟美感。庄子提倡“逍遥游”,“游心”非常重要,在无穷的时空中让你的精神视野开阔。遨游于无穷的天地之间,不只是关在笼子里。

记者:您如何看待老庄思想与现代社会的联系?

陈鼓应:现代社会的物质化、功利化,把人机械化、工具化了。人们追逐物欲,盲目、骚动,迷失了方向,丧失了自我。《庄子·缮性》中说“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老庄倡导的虚、静、明等,有助于我们与物质追逐拉开距离。通常我们说自由,侧重于财富的自由、法律的自由、政治的自由,除了这些之外,精神的自由很重要。庄子像一面镜子,映照现代人浮躁与紧张的心灵。

世界原本丰富多彩,但是现代社会,却走向刻板化、模式化。资讯铺天盖地,人迷失其中,终日关心琐碎之事,自己的心智跟精神也变成了碎片。科技把人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同时又把每个生命孤立起来。道家思想可以把人带向另外一个境地,再反过来观照我们生命本身。

记者:您强调当代社会要站在地球村上看问题,老庄思想和全球化能呼应上吗?

陈鼓应:庄子的宇宙视野最能和全球化相应,他的自由精神和齐物思想最具当代意义。

《庄子·齐物论》中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庄子主张互相站在对方的立场和角度看问题,事物之间应该“相尊相蕴”,以开阔的心境、开放的心灵,照见丰富的世界。当今社会,我们应该破除单边思考的模式,要学习尊重地球中各个不同的民族,并欣赏与包容不同的文化特色和生活方式,相互汇通时仍保有各自的独特性。在世界范围,群体与群体也可以相互交流、彼此了解。所以,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生活习俗、风土民情、文化价值都有所不同,应当彼此会通,而不是唯我独尊。

编辑 波塞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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