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昏暗的玻璃，我再一次俯瞰身下的这座城市。雾霾中的城市，高楼密布的城市，有些大厦的天台有花树，有些则只是空空的秃顶。高楼之下是街道，灯火闪耀的街道。车流，人流，物流，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维度，还有看不见的数据流。那是一个看不见的网络，那是由手机、电脑和和传感器所构成的网络，海量的数据正以人们看不见的方式在流动。他们说数据就是财富，虚拟空间便有了众多挖矿者。夜以继日地挖掘，日积月累的财富，这些看不见的数字，它们眨动着欲望的眼睛，它们也藉由炫目的灯光而显形……

我透过云层望着这街景，我无意费心辨析这一切。在这离别之际，我只是要强使自己记住点什么，记住某个人或记住某件事。这街景被那悬浮的云层所阻隔(云朵连绵,构成低矮的云层)，棉花糖似的云朵悬浮在高楼大厦之间，它们阻隔了那些模糊的街景，也阻隔了我的记忆。

对于地上的人们来说，这也是一层有效的阻隔。不只是这云层和暮霭，还有那些流光溢彩的楼宇和树木，这是城市金光闪烁的华服（所有的城市都是这样）。有了这样的阻隔，他们（那些盯着手机低头走路的人们）也就看不见幽蓝色的夜空了。

我在昏暗的玻璃上看见一个影子。

这是我自己模糊的身影。

——是时候了！

我听见有个声音冲我说。

记住某件事。记住某个人。在这样一个后人类时代，我究竟应该记住什么？

我望着云层中的一点光亮，那是无人机在云层间盘旋，它的旋翼闪烁着银色的光亮。我的视线为这架无人机所吸引。我便隐约记起了什么。无人机在以漂亮的姿势滑翔，它掠过那座江边明珠塔，又缓缓地朝下方的楼群飞。我的视线跟随它下移，跟随它消失在云层下。

我的视线穿过云层和雾霾，穿过这座不夜城的迷幻的灯光。我已隐约记起了什么。不是地上那片蜿蜒的江面，不是那些跳舞欢闹的人群，不是那些灯红酒绿的广告牌，我的视线在往下沉。从这样的高处往下看，我分明是感受到了地心的巨大引力，这简直就是一种死亡的诱惑。伴随着微微的眩晕，我的身体仿佛也在往下沉，从这高处的窗口往下沉——

——啊！坠落是一种飞翔！

我听见地上有人在欢呼。

隔绝！我不要坠落！不要身心分离！我暗中稳住自己的身体，只让自己的视线向下沉，只让视线跟随被隐约唤醒的记忆往下沉。就让这记忆穿过地上喧嚣的人流和夜景，再往下，沉入这座城市的地下……

我看见了这座城市的下水道。

我深知大地之上没有永存的风景，我眼见那些战火硝烟中的城市，还有那些被地震和洪水所毁灭的城市，在地面上的建筑被夷为废墟之后，下水道里依然会有生命的迹象——水，草履虫，老鼠和人类。这座城市的下水道，却也不似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所描写的巴黎下水道，你们或许听说过雨果的这句话，他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我不知道城市的良心该是什么样，但我深知下水道的确是城市传说的一部分。然而此刻我看到的是这座东方城市的下水道，这里的下水道并无巴黎下水道那般宽敞，冉·阿让无法在这样的下水道里奔逃，这里的下水道每到雨季便因排水不畅而给地面带来隐患，人们为排除积水打开窨井盖，而窨井盖又被地面积水所淹没，便总有人失足坠井，总有人因此丧生……

我又看见未来某个时刻，那是机器智能统治地球的时代，万物互联，人机共生，但却没有足够灵巧的修理下水道的机器人，我看见大水漫过街道，也淹没了城市中心的电脑主机房……

此刻我看到的是这座城市某个片区的下水道，有传感网络的下水道。有了这样的传感网络，地上的井盖就不会再伤人，就不会再有人失足坠井。——好神奇的连接！好神奇的传感！我就这样想起了这个人！

——是的，就是这个人！

此时此刻，我甚至难以记起他的名字，但我确定是记起了这个人。透过潮湿的雾霭，他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一个清瘦的身影；某种奔跑的姿势；某种沉静的眼神；一种异于常人的气质……

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如此真实的一个人……

他的身影不曾被城市的尘嚣所遮蔽，芸芸众生之中，这确乎是一种异质的存在。不远的过去，不久的将来，关于这座城市，我最能记住的也就是这个人了。

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些真实发生的故事，而故事的缘起确是与城市空间有关，与雨季的下水道有关……

与人造的飞行物有关……

与碳基生物体的坠落有关……

编辑 陈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