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以写作召唤星光
申霞艳
2019-09-22 14:43

日前蔡东在《星辰书》深圳分享会上

有些人只是在无意识中度过一生,与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日子为伍。蔡东不然,她是个兴致勃勃的生活者,她搜集消散的茶雾,变枯的花瓣,故人的背影,渐远的光阴……努力不让周而复始的时光磨蚀每个寻常的日子。她决不让光阴随沙漏偷偷溜走。很少有作家能像她这般深深领略生活的滋味,如此细致、深入地描绘时光的影子。

《星辰书:八个寻找爱与梦的故事》 蔡东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8月版

蔡东的写作直抵人心,她看见了光鲜城市生活的背面,那无形中对生命力的磨蚀,日积月累,镜中出现一个自己陌生的人,叫人凛然。《星辰书》收入了蔡东近年来写的八个中短篇,题材各异,但有共同的关注点——日常生活对人的磨损以及人心对星辰的仰望。《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延续了她早年《往生》中对阿尔茨海默病的关注。年轻女作家写作之初往往迷恋自我的经验,但蔡东显示了截然不同的气象,她关注老年,实质上,这已经成为当下非常重要的问题。一方面蔡东直面这些重大社会问题,另一方面她探究自己能够驾驭的以轻驭重、旁敲侧击的叙事方式,她几乎不将聚光灯照在这些痴呆老人身上,她书写亲人遭遇的心灵重负,想去一趟博物馆,听一场演出,透个气而已,但异常艰难;而老人自己也还坚持提出自己作为人的梦想和要求。千百个难题被压缩,往昔的爱恋像浪花一样在生活之流中翻滚,布满霓虹灯的城市夜空,只要你用心,总会看到星辰闪烁。

蔡东的小说写得非常节制、隐含,需要读者安下心来去补足水面下八分之七的冰山。像《布衣之诗》这样的短篇,换一个作者,可能会实写刚好蔡东隐藏的部分,不同姓氏的两家为老屋吵架引发的事故和故事。普通读者大抵希望小说提供一个明确的、有头有尾的故事,仿佛这样才有了具体的收获。而蔡东不去渲染事故,她更关注的是事故给当事人带来的漫长的心理影响。正因为她这种处理方式,你会发现时隔多年她的小说并不随事故一道过时,今天我们依然能从中得到情感共鸣。

《伶仃》回应了现代主义的孤苦主题。丈夫无缘无故去了岛上,就像《河的第三条河岸》一样,他们都渴望“生活在别处”。妻子前来跟踪,并没能破解丈夫的人生谜题,但是,此行却让“环绕在身旁的黑暗变轻了”。在如此深重的难题下,生命依然强有力地伸展,并将自己与更深广的大自然联系在一起。《伶仃》写妻子去寻访离家出走的丈夫;《来访者》写今天非常热闹的心理咨询,咨询师庄老师也怀着巨大的哀伤,而且并没有真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灵丹妙药,她不过是多一些耐心,多一些感同身受,而咨询者江恺是具有时代共性的,曾经学业优异的好孩子,到了单位就容易把人事关系处得一团乱。随着咨询慢慢深入,发现江恺并没有多“特殊”的童年创伤,他厌倦了在母亲的规划亦步亦趋的模式,厌倦了被他人主宰的人生。乡土文学中有很多待解的具体的困难,我们可以看到具体难题的展开以及具体的解决方案。但是,在城市文学里这些难题消失了,我们有工资,这个月吃完下个月工资又来了,乡土文学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之后,城市人内心的难题依然险象环生。蔡东写的是大都市小康生活中无形的磨难,也是我们当下时代最为严峻的精神难题。城市既提供了乡村所没有的自由,同时日复一日的工作也要固守,对精神、对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带来伤害。

《星辰书》中我尤其看重《希波克拉底的礼物》,这篇小说像一个寓言。蔡东将叙事时间推到下一个世纪,以未来写现在。今天,机器越来越深地介入到我们的生活,同时人也在机器化,我们对于生活的理解、感悟乃至对人生的追求都在被机器同化。就像我们每个人拿着手机,手机变成了手的延伸一样,手也变成手机的延伸,我们人也变成机器的一部分。机器与人互相渗透,机器也在规训我们:我们在每一个时间点该干什么事情。我们的人生表也在程序化。机器对人类情感的排斥使我们忍不住要设想,有一粒药丸能够让我们变成了理性的人,情感完全成为多余的东西。当人生像AI一样只剩下目标和程序,当人本身也“科技化”之后,这时的人还是不是我们所认为的人,还是不是原初意义上的人?蔡东由当前的人与AI的竞争发出追问,这种追问实质就是对今天人的机器化和情感日趋贫乏的忧思。

深圳是一个独特的城市,完全没有乡村记忆的负担,蔡东书写的很多故事都发生在这座城市,她站立在深圳这座前沿城市书写城市文学的前沿。蔡东是真正的城市文学书写者,她决不以乡土文学的道德优越感去评判城市,她非常现代地去理解城市的心灵、理解城市人的生活肌理,尤其善于捕捉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容易忽略的表情,那种敷衍、漠然以及嘲讽等情绪往往泄露一念之间的真实自我。蔡东对隐秘的个人情绪的伤口和精神创伤进行耐心描绘。这种内伤是共通的,在小说中,蔡东通常会设计主、次两人,主要人物的故事是写作点,实写,偶尔聚焦;另外一个人身上必定会有同感,这个伤口不仅仅在主角身上,它一定是彼此延伸和回应的。阅读也就容易引起代入感。城市生活的孤独、逃离等等情绪都在蔡东笔下得到入微的表达。

蔡东既写这种安稳无痕的日常生活对心灵的磨损,也写出日常生活的润泽,那些无处不在的生命力给平凡的人生提供结实的支持。在她笔下,每一种美都得到善意的欣赏,每一株绿植都得到绽放的机会,如此微小的事物也会引起人内心深处的情感涟漪。一束即将绽放的小花所带来的春天的感受,一杯茶所蕴含的静谧温馨,热腾腾的茶雾会将沮丧暂时隔离,一个毛茸茸的玩具所带来的柔软和舒适,这些组成了一个兴味盎然的世界,给受伤的人带来情感安抚。

阅读蔡东的作品既让我们看到富足物质生活遮蔽的巨大情感黑洞,也让我们看到黑洞外面的光明。远远的一声鸟鸣,让我们可以在受伤时被唤醒,与广大的时间和亘古的空间连接起来,生命的汁液再度充盈。

编辑 陈冬云


(作者:申霞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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