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鲁迅文学奖获奖者蔡东:把眼下这篇小说写好,是写作者最朴素的愿望
深圳特区报记者 张锐
2022-08-31 14:17

8月31日,深圳天气晴好。距离深圳作家蔡东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已过去数日,集作家、高校教师身份于一身的她,也即将开启写作与工作交织的日常。一周前,伴随着获奖消息的传来,祝贺也如潮涌来。“有些不好意思。”蔡东说,自己是位习惯于安静写作的作家,不擅长说很多话,怕自己安静的性格怠慢了朋友们的好意。

在与记者的第一次对谈中,蔡东表达:“写小说已经给了我很多快乐,获奖当然更开心,是重要的认可和鼓励。写作这些年,小说观也不断地调整和更新,希望能在作品中写透一种人生或一种情感,抵达较深广的境地。”这一次,谈及写作与生活,蔡东表达得一如她的文字,带着暖意真诚、且温润,充满了她对于生活的体悟与深情。

蔡东,实力小说家,写小说和阅读随笔。在《十月》《青年文学》《收获》《人民文学》《当代》等刊发表小说,出版《星辰书》等小说集。          

“《月光下》有我对美好情谊的寄托和期盼”            

深圳特区报:得知获奖消息的时候,您的心情是怎样的?            

蔡东:发自内心的喜悦,接着是感激,谢谢在写作上帮助过我的老师和朋友。这些年,南方不断出现令人瞩目的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小说、诗歌、非虚构、博物写作,无不丰美,活泼泼的生机盎然。这个珍贵的奖项,是对我写作的激励,也是对广东文学的褒扬和认可。

深圳特区报:时隔17年后,深圳作家的再次获得鲁奖,对于您个人来说《月光下》是否也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在构思创作时,是否有现实生活中的影子?您自己如何评价这部作品?

蔡东:对个人来说当然是重要作品。写小说是一个只能缓慢提升的过程,不太可能有突然的质变,总归要在一部部具体作品的写作中磨炼技艺,不断尝试从更本质的意义上书写生活,致广大而尽精微。现代城市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难免有点远,我自己也不是擅长表达情感的人。《月光下》里两位女性,冲破了种种,多年后重建了亲密、真实的关系,这里头有我对美好情谊的寄托和期盼。跟《她》《照夜白》这些小说一样,《月光下》关注的依然是女性命运,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珍贵情谊,里头的情感是诚恳的、真切的,也是中国人特别能理解和心领神会的。小说较容易唤起读者的记忆和生命经验,几位朋友读后,大抵说了这样的话,“我的生命中也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深圳特区报:您的小说中总是有很强的现实感、精细的人物刻画、细腻的笔法,北京师范大学张莉教授评论您的《月光下》,写出了“一个普通人心灵内部的激荡,这种激荡微妙而复杂”,这可以说是一名写作者所需要探索、打磨的永恒的话题。您也曾说,“我作品里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大体与日常、城市、女性有关,都源自于生活。”这种极为敏感的视角,极强的细节刻画,是否需要您比旁人更用力地感受生活?如何保持写作中投入再产出的生命力?

蔡东: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将《小城畸人》献给母亲,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她对周遭的洞察唤醒了我,使我渴望去生活的表面之下一探究竟。”优秀写作者莫不对生命和生活有着深刻的洞察力,从而避免了即兴的、浮皮潦草的写作,作品具备一种抵达生活深处的力量。洞察力与深透的思考有关,有思考才能真正谈得上洞察。以前在谈到何谓好语言时,有一个观点,好语言并不一定是华丽恣肆的,重要的是言之有物,也就是语言所包含的内容,充满对生活的洞见和发现,并以极其精微的方式表达出来。平实的字句,照样能写到人的心坎上,很容易唤醒共鸣。

“理想的女性写作不是姿态性的,而是真正体察女性的处境、命运和心灵世界。”            

深圳特区报:写作应该是出于一种私有的生活经验和生活中观察,又如何做到即葆有作家风格,但同时不陷入某一种话题、领域或情绪的桎梏?

蔡东:我觉得写作者既要有充分、丰富的内心生活,也要关注到外部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敏锐、好奇、不麻木、有专注力、敞开胸怀又心境安然的状态。话题啊,情绪啊,有时是热闹的,但创作还是要了解自己的禀赋,有剪裁萃取的能力,写自己真正感兴趣、能共情的人物和故事,也要有不断更新小说观念的勇气。

深圳特区报:在新时代文学中,女性文学、女性写作也有了新的审美高度,您会如何定义自己理想中的女性文学的模样?如果日后作品有搬上荧幕的机会,您认为哪一部作品比较适合做影视化改编?或者希望自己的作品会被赋予怎样的一种“滤镜”质感?

蔡东:理想的女性写作不是姿态性的,而是真正体察女性的处境、命运和心灵世界。我喜欢林白和托尼·莫里森的作品,才华横溢,既幽微又开阔,内里藏着惊心动魄的力量。我的小说情节不复杂,大概《伶仃》《来访者》《希波克拉底的礼物》较适合影视改编吧。

生活的异质性,为写作带来敏感            

深圳特区报:您是山东人,生活工作在深圳,这种生活本身的异质性应该给了您更多的城市体验。作为一名写作者、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个体,来到深圳的这些年,您认为自己在各方面有哪些变化吗?

蔡东:是的,气候、文化的差异性都很大,会带来一定的冲击。因为不适应,会变得更敏感,感触强烈,容易捕捉到一些细节。这些年饮食上口味偏清淡了,也学着煲汤,但骨子里还是热爱面食。小时候喜欢的食物,母亲拿手的几样菜,最是难忘。

深圳特区报:深圳的节奏很“快”,但您却常在文中打磨人物的种种情谊,这是否是一种情感的对抗?

蔡东:小说艺术也要不断地钻研打磨,这种打磨,叫人心安,叫人宁静。写作终归是一件日常和自然的事情,所谓细水长流。忙碌,生活节奏快,跟一些朋友见面不多,也不用经常问候,但隔一段时间就会分享最近喜欢的好书。看到她们不断有新作面世,写作状态好,也由衷地开心。

深圳特区报: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目前正在写作或筹划的作品吗?以后是否会在长篇领域更进一步呢?

蔡东:积累,酝酿,思考,尊重艺术创作的规律,继续在中短篇小说上用功。把眼下这篇小说写好,是写作者最朴素的愿望。


附:《月光下》评论

此次蔡东的获奖作品《月光下》发表于《青年文学》2021年第12期,是一部具有经典品格的短篇小说。小说书写复杂的情感和生命体验,对人和人世间充满深刻理解,情感饱满深沉,叙述温润动人、有暖意,将情感的深邃性和艺术的精妙感深度交融在一起。作品自发表后,引发文坛广泛好评,现摘选部分精彩评论以飨读者。

满人生苍凉况味的《月光下》,便是在人性深处,表现了小姨晓茹多年后对精神创伤的治愈,与外甥女刘亚的相互和解与自我和解。这份时代的记忆与沧海桑田般的人间情感,不仅是刘亚的,也是我们的。傍晚母系的月亮不仅慰藉着这对失而复得的曾经的闺蜜姨甥,也映照出女性成长的万万重。

——《南方文坛》主编张燕玲

我喜欢《月光下》,小说触及的是我们时代常常忽略的人,那个基层的劳动者,蔡东体贴入微地书写小姨的命运,书写她内心的微妙、复杂和幽微,那里正是人性的深水部分。几乎所有读者都记得小说的一处细节:小姨听闻父亲去世时并没有马上起身,在那缓慢而紧张的时间里,我们分明看到一个普通人心灵内部的激荡,这种激荡微妙而复杂,让人念念不忘。写出一个人的痛苦是容易的,写出一个人内心痛苦的微妙与复杂却是高难度的,而正是从这样的细节中,可以看到蔡东之所以是蔡东的魅力。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张莉

当代青年作家蔡东的《月光下》是把童年与青年、乡村与城市、人性的幽暗与明亮很好结合在一起的优秀短篇小说。蔡东在从容淡然的叙述框架里,以心灵为滤镜,以“我”与小姨的关系之叙事支点,讲述了“我”与小姨关系从亲密到疏离,再到重建亲密的生命情感流变,呈现出或显或隐的情感焦点与心灵裂变。在加速度的心灵滤镜悠长、快速过滤中,小说有几个“慢镜头”细节叙事别具意义和价值。这些慢镜头的对细节的呈现与放大,让心灵镜像一下子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构成了小说叙述的高潮、情感的硬核和叙述的内在逻辑焦点。生活让我理解世界的复杂与艰辛,也理解人的无奈、苦痛和人性的复杂缠绕。正在这个意义上,《月光下》的“我”和小姨,以及这个世界寻找了最初的、最纯粹、最温暖的月华,犹如彼此从未忘记的脚步声音和身影。这个世界上,有我们从未忘记的生命记忆、呼吸与温暖。蔡东的《月光下》,写出了生命的日常、生命的惊心动魄,以及生生不息的生命深情。

——暨南大学教授 张丽军

除了城市里的、成年人生活中的风景或景观,《月光下》还写到另一种风景或景观,那是李晓茹和刘亚少年时或青年时生活之地的风景或景观。那里有更多天然的植物,有几棵杏树,有成片的连翘,有长着荠菜、野茼蒿、蒲公英和马齿苋的斜坡,有种着香椿和月季的小院落,有可作为嬉游之地的杏烟河,有朗照的月光。《月光下》的风景或景观不是纯粹外在的或全然客观的,而是叠加了人物的内在情绪。以月光为例,小说中既多次写到自然意义上的月光,也写到比喻意义上的月光:李晓茹有着月光一般的皮肤,她本身就是月亮式的存在。在蔡东的小说里,对诸如此类的景观或风景的描写,对庞然之物或微物的书写,是非常多的。这种种书写,和人物内心的大起大落或细微波动又是密切相关的。这种种细密的关联的建立,要求作家对生活有深入的体察,在书写时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得有高超的技艺和过人的笔力。因此,对于蔡东来说,短篇小说不是一种即兴的艺术,而是深思熟虑的艺术。这样的作品,写作时是慢的,同样,阅读时也很难一目十行,而是得细读,甚至得多次重读才能体会或领略文本的奥妙或愉悦。

——青年评论家 李德南

从《月光下》第一句开始,我已一步落入蔡东营造的情境。读这篇小说时的气息,更舒缓,平静。像看着月光下静默宽阔的河流。目光顺着流水,每一个走向,每一道弯度,都自在,自然。蔡东笔触里留下许多空间,没有把读者抓得很紧。她是留了一部分信任给读者,一部分信任给天意,那是笔魂文心。《月光下》的内核亦有关信任,那是生命内在的转化,由怀疑,疲累,弃绝,转化为对生命和爱的全然信任。

——高校青年教师 张斐斐

构成小说叙事主干的,是“现时”与“回忆”这组交替出现的时空。纵观“我”和小姨的交往史,小姨在“我”的情感流变中始终占据支配地位,是她让“我”在少年时代远离孤独、获得信任、体会依恋;同样是她,使“我”过早领略了情感的复杂,窥见了隐秘角落的幽暗,折损了对友情的完美想象。时空并行的书写方式,既完成了情节铺陈和人物塑造,也唤醒了读者的个人经验——兴许,多数人的生命里都曾出现过一个人。小说中的几组对应关系,表现为对现时与回忆、县城与城市、永恒与流变等的对照书写,相对恒定不变的,是处在上帝视角的“月亮”。它们时常交织在一起,使原本只属于个体的情感变迁与时代的更迭变幻彼此呼应,以诗意的笔触和浪漫的想象完成了对城乡巨变的描摹。

——青年编辑 耿鸿飞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原标题《专访鲁迅文学奖获奖者蔡东:把眼下这篇小说写好,是写作者最朴素的愿望  》)

见习编辑 陈丽玲 审读 韩绍俊  审核 郑蔚珩 高原

(作者:深圳特区报记者 张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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