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51集)
2019-05-13 09:15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寡人以揖让得天下,受禅为生民主,惟因宝玺未现,何敢有一夕安枕!而今宇内一统,风调雨顺,朕代天牧民,殷殷求治,万事惟以惜才为重。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望你胸怀向上之心,速立非常之功,朕当不吝封侯之赏!”官家拈须展颜,开怀大笑。

官家问我有何欲求,我本该说仰蒙圣上于万机之暇赐召,得觐天颜夙愿已偿,圣上这般矜恤逾分,小人何敢复有他求。我却难以说出这般虚浮套语。借酒壮胆,我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说倘若来日寻获那宝玺,我惟求以此换取樊知古的老命,我必欲先见他死而后快。官家沉吟片刻,便说樊知古为国建功,不忍加害。我说陛下也曾以杯酒释兵权,樊知古亦可贬谪降用。我冒死说出了这句话。

我垂首静候,眼睛瞟着窗边那座精巧的夜漏。那须弥座上的漏壶状若假山,有角楼,有转台。转台有门,角楼悬鼓。那假山上有清泉流泻,我却只听到那计时的滴水声。

我本以为官家会动怒,不想他又赐我一大杯酒。他要我为此番成交而尽此一杯。他要以难荫为我加封职衔,他也冀望我辅翼小皇子德昭。

这时我忽然看见晋王愀然旁顾,那面色煞是阴沉。官家是冲着我说话,此刻他并未留意到御弟的脸色。

御弟呼我谢恩,便是要我告退。我强努着将这杯酒一饮而尽,便跪叩谢恩。我本不想领受官家的恩赐,但此刻我已无力言语。

“暂且退去,他日有诏。”官家挥一下手中柱斧,我看见那红穗飘忽一闪。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直退过一道雕龙纱屏才回转过身子。我本该即刻退出这寝殿,但却忽然迷失了方向。头重脚轻,两目昏花,眼前的一道道销金帷幕在旋转。我走向帷幕深处的暗影,那里仿佛有个出口。我顺着那帷幕倒下去。

我遽然为一阵吵嚷所惊醒。我定睛望去,就见那道屏风后烛影摇曳,又有晃动的人影投在这帷幕上。

“好做!好做!”

官家怒声叱喝。我从屏风的间隙望过去,就见官家正以那柱斧猛戳地衣,而晋王只是低头退避。那位花蕊夫人已是鬓乱钗堕,俯在那龙榻边不敢吱声。

“看你做这好事!”

官家怫然气噎,又以那斧柄击地。花蕊夫人的亵衣已被扯下,官家朝她瞟一眼,忽又因背痛而蹙额。

晋王虽在退避,那身影却有虎步龙行之势。他突然冲将过去,一把夺过那玉斧。官家正欲呵斥,那斧柄却已砸在他后背上。官家瘫倒在地,只是低声呻唤。晋王又挥斧猛击几下,官家便不再动弹,亦不再有声音。晋王俯身试其鼻息。

我惊恐四顾,就见自己躲在这厚重的帷幕下。我蜷缩起身子,将自己整个地隐在这帷幕中。

晋王将官家拖上龙榻,又为他解带加盖,摆出和衣就寝的姿势。晋王是以斧柄弑兄,官家的龙体并无血迹。

花蕊夫人敛衽跪拜,那粉头就贴在晋王的脚板上。

漏壶水响,转台上北门开启,就见一只小鼠探头出门,又在那鼓面轻击三下。此时此刻,这寝殿是一片死寂。我看见晋王与那妇人做成了一团。

小鼠溜回角楼,小门复又闭合。我从这帷幕的缝隙望向窗外,就见大雪漫天,那夜幕浑

如一片巨大的尸布。

太祖驾崩,晋王继位。太祖长子德昭死。太祖幼子德芳死。

我本不愿为本朝的历史作见证,惟因他们讳莫如深,我便想留下这实录。残年将尽,我也不再有何忌惮。(如是我见,如是我闻,后世史家可不慎乎?)

大宋朝的皇权旁落到了太宗一脉。太宗皇帝在灵柩前即位,又一反逾年改元的古制,即刻颁布“太平兴国”的新年号。在本朝史官所写的“实录”中,太宗皇帝治下的大宋依然是太平盛世。太平兴国二年,太宗皇帝诏令编纂《太平御览》,那部长编足有一千卷。太平兴国三年,太宗皇帝又诏令修撰《太平圣惠方》,其中载有无数个普惠万民的药方,但却未有任何毒药的记述。后来我才得知,太宗皇帝实为研制毒药的行家,而其助手便是翰林医官使王怀隐。

我不必多说那一夜我是如何逃离那寝殿。或许可以说,那时我已有足够的聪明从那混乱中脱身:四鼓时分,晋王呼内侍进殿,内侍又传皇后,俄而就有一片恸哭声。我在那些杂沓的脚步和身影中溜出寝殿,又趁乱取一套丧服穿上。那时辰天色仍是一片昏黑,阴风回旋,雪雹交加,正应合着宫车晏驾的事变。那夜幕本就酷似一片巨大的尸布,噩耗传出之后,殿堂和宫门又垂挂起素色幡幛。那宫门处也是一片慞惶,人进人出皆是为这丧事奔忙。我已身穿丧服,就跟着一拨髽麻戴绖的人溜出宫。

太祖皇帝英武睿文,创业垂统。太宗皇帝承继大位,亦以大唐朝的太宗皇帝自比。太宗皇帝比的是文治,我却想到那唐太宗本也是以弑兄戮弟而得位。

从三鼓至四鼓,那一个时辰秘不发丧,遂有那兄弟传国的所谓“金匮之盟”。

太平兴国元年的那个冬日,我再度蒙召觐见。那位晋王已是大宋朝的万岁爷。

官家是在便殿召见我。那龙床边有一个垂髫小儿在玩闹,那小儿正在扮演大元帅。官家说召见我是为先帝的许诺。他先是说起那三千两官银,许我随时取用,随后又屏退内侍,向我探询那玉玺之事。官家初登大位,更是急欲获得这宝玺。这次不待我开口,官家就说樊知古专恣横暴,武断乡曲,扰虐百姓,他迟早会以贪暴为由将其褫职削籍。官家说一俟我寻到那宝玺,他就立马将其赐死于路。

官家照例赐酒,我手捧犀杯忽觉一阵恶心。我想到那个烛影斧声的雪夜,那场醉酒令我目睹了那场杀戮。我手捧酒杯,立时又有惊悚之感:官家难道从未疑心我并未走出那寝殿么?

我正在忐忑之际,官家却又拿我的酒量取笑。他说内侍都知王继恩向他禀报说,那夜我甫出寝殿就吐了一地!

莫非是我酒醉失忆?我分明记得自己是躲藏在寝殿的帷幕下,我是在四鼓时分趁乱溜出那寝殿。我出寝殿时也并未呕吐,我神智清醒地取一套丧服,就在一片呜咽悲号声中混出了宫门。(多年之后我才知晓那实情。年迈的内侍都知王继恩过世前找到我,他说当年他是有意编造了那个我不在现场的说辞。而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因有德明和尚的托付。我若进宫有事,他自会尽力照应。王继恩说只此一事做过,他就不枉做了一世人。)

官家拿我取笑竟是如此开心,我倒也顿感有些释然。官家又夸我身为名将嗣子,才堪重任,当为皇家所用。他说欲要抬举我,望我辅翼那个名叫恒儿的皇子,他说不几年他将立恒儿为太子。恒儿就是龙床边的那顽童。我叩首辞谢,托词说当务之急是寻回那玉玺。官家深感嘉慰,他深信惟有我能找到耿先生,也深信华山隐士陈抟见过耿先生那宝玺,官家说他已诏赐陈抟号“希夷先生”。

我说此番追寻非旦夕可复命,或许要耗上三五载,我说可以三年为限。

官家慨然恩准,我再次顿首辞谢。官家又执意赐我以诰券,他说此事由不得我推辞,他说这赏赐自有大道理。

“朕闻怀玉抱德者忠以卫社稷,惠以安生灵。尔翁嘉猷远虑,藏天下至宝以俟真主,殉身舍家,虽九死而不悔,是谓功格天地,德侔日月。有大功德于世者,亦宜推恩于后。盖自结绳而为书契,自书契而为誓诰,君臣剖符,恩义永固。今天下归一,兆民称庆,朕受命以德,惟怀永图,是以铭之金券,兹与尔誓:长河有似带之期,太山有如拳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宠荣,克享富贵,持盈保泰,与国咸休。卿恕九死,子孙恕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於戏!朕既褒赏甚至,尔亦毋忘朕训。承我信誓,往维钦哉!”

编辑 陈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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