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只能想到申屠令坚这等人物。曾经的草莽豪杰,那时他却身为官家的使君。或许有朝一日他也能做皇帝,那时的他还能读懂这谶图么?
鼎炉高过头顶,申屠令坚只是闷闷地围着炉火转悠。肉香扑鼻,他却无法近前。他呆呆地舔着嘴唇,眼巴巴地望着这蒸腾的热气。
“刺史大人还是这般贪吃么?时光有限,就不会说些正事么?”
“这倒也有!” 申屠令坚闷闷地挠挠头,“亏着有你这神通,这一船禁军全灭了,就不知带兵的是谁人!”
“紫微郎朱铣。”
耿先生淡然一笑,神情立时有些黯然,这黯然中有一丝感伤。
“那他人在哪里?”
耿先生缓缓抬起一只手,手指指向前方的鼎炉。
申屠令坚瞠目结舌。我也只是木然呆坐。耿先生的感伤转瞬即逝,她又旋即恢复了素常的淡漠。热气缭绕之中,这圆鼎的四方隐现出我熟知的神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玄武在北。城北的死者是朱铣。
我无力还原此前发生的那一幕。我也未能亲见那一幕。申屠令坚带我上岛,而当我见到耿先生时,所有的一切都已归于平静。那时耿先生正独自坐在树下饮茶。
那死者是她曾经的爱人。我不忍向耿先生发问。纵是如此,我仍能推断出朱紫薇上岛是为了那秘图。耿先生从内侍监手上夺走了那秘图,朱紫薇便带兵追到。他至死都以为国主欲得之物就是那秘图。
对于君主而言,朱紫薇实为不世出的忠臣。他必欲毁掉这秘图,以免其成为妖贼反乱的借口。而为尽忠职守,他不惜向自己的旧好下手。(那日护送我离去时,申屠令坚回望湖洲显得很悲悒。那时申屠令坚对我说,朱铣与耿先生绝交是因耿先生与妖贼有牵连。所谓妖贼,实为民间一些个劫富济贫的义士。他们依草附水,夜聚晓散,他们也曾在这蓬莱洲密谋起事。只因有朱铣的密报,那些团伙迅即被剿灭,而朱铣也以此晋升为紫微郎。)
有虔秉钺,如火烈烈。那纯阴之火已将朱紫薇化为乌有。那传说中的秘情也将化作永远的秘密。那仿佛是属于一个更古远年代的秘情,那情景一如这青铜古鼎上的兽纹,何其狞厉,而又何其神秘。
我无端地想象着他们最后的对决。当耿先生从那桃木剑中抽出三尺青锋时,在那生命最后的片刻,紫微郎朱铣该会留下怎样的遗言?
“为人臣者,身非我有,死君之难而已。”
我想象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这是他生前最为人所称道的名言,我在太学读书的年月里就已熟知他这名言。文士为官,总要以巧言妙语邀宠扬名,他们生前以此赢官声,死后以此得不朽。
雨后空山,有孤云出岫,有松涛隐隐,天水间一派苍凉。钟声悠悠传来,这是玄武门报时的钟声。这该是朝官们点卯的时辰了,而我将从此与仕途绝缘。他们显亲扬名,他们封妻荫子,而我已无家可归。不再有父母。不再有家国。我的去路是逃亡。
此地不可久留。耿先生已为我备船,申屠令坚将送我一程。江湖路远,关山幽隔,此一别或将是永诀。我不愿就此匆匆作别,耿先生神色也有些怆然。我惆怅无语,便默默地望着那把剑。我只是望着那桃木的外鞘,我看不见那木鞘之内的青锋。
一切有命者,不得故杀。是菩萨应起常住慈悲心,方便救护一切众生。若离杀生,即得成就十离恼法,命终生天,得随心自在寿命。
佛法戒杀,耿先生虽为江湖道人,却也分明是在修菩萨行。我望着她手中的这把剑,这青锋利剑自可劈开一切爱锁情枷。我又想到那右手持剑的文殊菩萨,那宝剑是明惑之剑,是智慧之剑,文殊菩萨用那宝剑断灭愚痴和覆障。
我的内心涌起一种沉重难言的眷恋。我一向讷于言辞,在这离别之际,纵有千言万语,此时竟至于无语。我心绪如麻,神志一片昏沉。这昏沉中亦有一种空虚。这宝剑也还将是她的随身之物,我便随口问起这剑名,其实只为掩饰这无语的空虚。其实我想问的是,这把剑还会用来杀生么?
耿先生凝视我一眼,就立时看透了我的心思,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她便说这剑名为“玄女剑”。她说她有三把剑,一断贪嗔,二断情缘,三断苦恼。她说早年她即用过那第一把剑,适才又用过了这第二把剑。我正感困惑不解,就见她剑指那丹炉。我问第三把剑在哪里?她说第三把剑是无形之剑。
她将那传国玉玺装进我的背囊。
她说她刚用过的即是这第三把剑。
无形之剑。她用无形之剑斩断了苦恼。这苦恼却成了我的背负。
“缘起缘灭,倒也不着迹象。”
“斩断苦恼可得成仙么?”
“成不了天仙就成地仙罢,反正也没多少元酒喝了,本来也还想多活几春……”
我凛然一震,看她的样貌似是并无一丝老态,依然是冰颜雪肤,依然是神清目朗,但这飘萧的长发分明是透着岁月的风霜。我望着她发际的一滴露珠,那露珠在微风中颤动。
“也还有些时日……”她似是以这话宽慰我。我说不出那些感激图报于异日的套话,我甚至难以向她以礼叩别。此时此刻,她那深潭般的碧眼漾着一种温情,那温情中亦有一种哀矜。她缓缓伸出双臂,默默地拥抱我。
申屠令坚在催我上船。耿先生浅浅一笑,又轻吻一下我额头。
“万里云天,皆非心外。你这就去罢。”
我强忍泪水望向远处,望着那片苍茫迷蒙的烟水,那一叶扁舟将会把我带往未知的远方。山水迢遥,何处将是我的落脚之地?我望着那烟水之上的沉重的阴云,我在那天水之间看见一个漂泊者的身影。如此寂寥。如此沉重。申屠令坚只是送我一程,而耿先生或将永不再与我相见。
我再次向她转身,而她已悄然离去。风起雾涌,林木萧萧。在那松风深处,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轻雾中。我听见雾中传来一声幽叹——
“清静!今儿个也是清静!”
编辑 陈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