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是会呼吸的生命体 ——访恩施漆艺人邓安辉

说起漆器，人们自然会想到日本。在日本，漆器不仅是工艺品，而且已经走进千家万户成为日常的生活用品。日本漆艺工艺的精湛和雅致已是世界闻名。日本对漆的热爱几乎达到神一样的崇敬。

其实，中国是漆器的发源地。据文献记载，“犀皮”漆器出现于唐代晚期，因此很多人认为这种漆工艺的出现不会早于唐代。直到1984年，我的家乡安徽省马鞍山市发掘了三国东吴重臣朱然的墓葬，当时出土了一对轰动学界的犀皮漆耳杯，这是我国迄今为止所发现最早的犀皮漆工艺的重要物证，比最早的文献记录还早600年，比之前的实物证据更是早了一千多年。

明清时期，“犀皮”工艺发展达到了完美的程度。清代时利用这种工艺制作的漆器，小至匣盒、大到家具，种类繁多，并被作为贡品进献到皇宫。在中国众多的漆器品类当中，犀皮漆器是存世量最少的一种漆器。

作为世界上最早使用天然漆的国家，漆艺从中国起源，传至亚洲的日本、韩国、越南及欧洲等地，漆艺与瓷器一样是根植东方的传统文化，被列为东方三大传统艺术媒介距今已有七千多年的历史。

漆树主要分布在亚洲的东中部地区，越南、朝鲜、日本、缅甸等国均有漆树，但产量、质量都不如中国。在中国，漆树遍及我国二十三个省市五百余县，其中以陕西、湖北、贵州、四川、云南五省最多。而在湖北省西南与重庆接壤的恩施地区因多山多水，海拔800到1000多米，湿润的温度和环境非常适于漆树的成长，则成为世界上最优质的天然漆“毛坝漆”与“建始漆”的故乡。

今年8月，立秋的前两天，我们在恩施漆艺人邓安辉的陪同下，驱车来回8小时，走访了盛产漆树的利川与咸丰县小村，这两地位置紧邻，是优质生漆的产地；我们还随同割漆人一起来到割漆现场，体验了“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辛劳。65岁的割漆老人王明双在入夏的这两个月里，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前往漆树林，他要在不下雨的这五天内，把收来的生漆安顿好。而每年从夏至开始，只有三个月是割漆季节，而这三个月又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在这个晴热的中午，邓安辉也爬上一棵漆树，抹了一把收漆的汗水。

43岁的邓安辉1998 年开始在接触大漆工艺，多年在福州、杨州、荆州等地游学大漆髹饰技艺，后于安徽黄山拜黄文勇为师，专门学习犀皮漆髹饰技艺，现致力于犀皮漆髹饰技艺及恩施坝漆文化的传播工作。我们在恩施市参观了邓老师位于山上的工作室，观摩了他的漆器作品及他的收藏品。除了一些手工工具外，我发现他的工作室里只有一件电器——电烤箱，而据邓老师介绍，电烤箱是做漆艺中的一个延生技艺——金缮工艺才使用的。现在金缮多是古陶瓷、汐紫砂、玻璃、玉石之类，由于表面过于光滑，容易造成漆和这类材质覆着力不够，近代日本、台湾等地漆人发现可用烤箱加热（湿度、时间、方法很重要）从而解决了这个难题。“但我个人觉得还是尽量顺其天意，该什么季节割漆就割漆，什么季节制漆就制漆，什么季节髹漆就髹漆，有空闲的时间可以休息、思考、设计创意来年的工作。”邓老师说。

正是这个所谓“三分在人七分在天”的说法，除了技艺，空气的温度、湿度，都可能对漆器的纹理产生影响，因此，每一件犀皮漆器都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这也是漆器的永恒魅力所在。

邓安辉因为喜欢收藏老漆器艺术品从而接触到漆的，从1994年到2000年他共收藏了一千多件漆相关的古玩、老家具、老物件，他说：“为了收藏到好的藏品就必须要了解漆文化、漆技艺，我当时用了三年时间把中国几个漆艺产地访遍了，杨州螺钿漆艺、福州的脱胎艺、厦门的漆线雕、山西平遥推光漆艺、荆州的楚漆技艺，重庆、成都、贵州、桂林等都跑遍了，当时只要说有与漆相关作坊、工厂、手艺人，我一定要去学习，当时有些枝术人家不教，学不到，我就下单，给钱让对方帮我做几件，贵点都行，条件是我要监工，顺便偷学。

几年下来，邓安辉对漆的工艺、材质、历史文化越来越痴迷了。

“2010年我有幸接了中国世博会中国馆福建馆ⅤⅠP室的设计装修项目，在世博会工作的两个月里我看到了中国馆最好的漆艺作品，当然也看到了日本馆、韩国馆的漆相关作品及视频，更让我接触到了日本馆的装修工艺及装修工作人员，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无论是参展的漆艺术品还是他们骨子里散发出的匠人精神，实在让人敬佩。从那时起，我对自己说，我要亲自动手做漆艺。”自此，邓安辉与漆艺结下不解之缘。他正式拜了黄山漆人黄文勇为师，开始潜心学习犀皮漆工艺。他的师父是老漆器厂工人，不仅技艺娴熟，而且善于创新乐于传授。在师父的指导下，邓安辉慢慢将犀皮漆工艺与以前学到的各地方漆艺相互融通，找到自己漆艺的表达方式及语言。

漆的特性、魅力所在就是它不仅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即便是最廉价的材质（普通的竹、本、麻、布……）与之结合亦可成为稀世珍宝，而与高贵的金、银、珠宝相结合又能锦上添花；漆器从古至今都可融入到社会各个阶层，走进千家万户。所以对当今漆艺的前途，邓安辉认为应该是在有传统的内在（技术）+时尚的外衣（创意）+适合的传播方式（推广）前题下制作出适用的民生日用品、饰品、艺术品等，让漆器重新走进寻常百姓家。

我在邓老师的工作室买了一把开裁宣纸的漆竹刀。这把裁纸刀的原材料是在一张时间为民国左右的老竹床上取下的，从做竹胚开始到做好成品历经五个多月时间。去年10月底邓老师在黄山，由师父、师兄共4个人同时做了50多把，今年4月份出的成品，其间各流程下来只有成品30多把，有十几把完全报废了。在邓安辉工作室的操作间，邓老师一边给我们演示漆艺流程一边介绍，天然生漆做成的漆器会经过 70 多道工序，层层叠漆层层打磨，即使在幽暗的环境下也能形成流光溢彩的效果，在使用中愈发温润光亮，具备鲜活的生命，体现了人器合一的底蕴。所以有人说，漆是会呼吸的生命体。

据介绍，犀皮漆的作法是先用石黄加入生漆调成粘稠的漆，然后涂抹到器胎上，作成一个高低不平的表面，稠漆在阴凉处干透后，上面再一层一层地涂上多层不同颜色的漆，各种颜色相间，并无一定规律，最后通体磨平。犀皮漆技艺制作工艺流程复杂：割漆、榨漆、制模、调漆灰、刷漆、批灰、裱布（不断重复以上三步）、脱模、胎骨反复批灰和打磨、髹涂、打埝、髹色漆、贴金、髹色漆、打磨、抛光。每件作品都需要时间的沉淀。

值得一提的是，漆器最后的制作程序是抛光，漆器抛光传统必须是纯手工，不能使用工具，但有介质一一植物油+珍珠粉或面粉、细瓦灰、烟灰等的运用，用介质抛到一定程度后就直接用裸手的手掌来回轻抚，接近于现在流行玩文玩珠子的把玩了。“所以我说漆器的抛光不完全是漆艺匠人完成的，它是消费者在使用过程中共同完成的。这个过程可以是一个月，也可以是一年，甚至是一辈子或更久，因为所有漆器在使用的过程中就是漆的一个氧化转换过程。漆是有生命的，它每时每刻都在转变，肉眼每天看不觉得，但每月、每年、每十年一对比就会发现它颜色一直在转变，更加漂亮。”邓老师如此解释漆器成为永恒之美的魅力所在。

做漆器真是一个漫长而细致的活儿，就拿一只通常的碗来说，它的抛光工艺都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所以说， 这决不是一个机械重复的工作，而是一个坚定踏实、精益求精的追求。所以对“工匠精神”的理解，邓老师如此阐述：“首先是要有一颗对这份工作的敬畏心，这种敬畏是发自内心的，是骨子里面的，有了这颗敬畏心做事情就会持之以恒，才能不受任何外来事物的干扰，达到无懈可击。然后要对这份工作保持好奇心，这样才会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同时才可能达到创新，使自己做的事情焕发出生命，并且使之鲜活，而不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机械工作，最后，匠人精神必须要学会包容，除了向同行学习外可跨界向其他行业学习，见贤思齐，同时有所做为后一定要培养新人，无私地传授心得，让自己研学一生的事情得以传承，得以延续发展。这样才是圆满的匠人精神。”

传统需要传承，而传承需要传人。正因为有了像邓安辉老师这么一批传人在，我们看到传统活下来了，并且熠熠生辉。敬畏传统，敬畏先人，带着一颗虔诚的心，一双忙碌的手，邓老师跋涉在过去通往未来的路上。向他们致敬！

编辑 刘桂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