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后天,三天爸爸就会回来,你要听话一定哦……”云南德宏州龙河村青年、33岁的德青和6岁的女儿不断通着电话,并幸福地抱怨说:“这孩子一刻都不要我离开,天天喊我回家,跟叫魂儿一样。”
这天,是德青和母亲、小叔一起,来台湾接“爷爷”回家的日子。
“我爸一辈子都在找爷爷!我叔一辈子都在等爷爷!”
从德宏州龙河村到深圳、再到台北,要辗转几天;从台北到嘉义白河的“荣民之家”,还要再坐4个多小时的大巴……一路上,德青有些兴奋,反复地讲述着家里几十年寻找爷爷的故事。“我爸一辈子都在找爷爷!我叔一辈子都在等爷爷!我爷爷,以前是在山里打猎的,枪法好得很,村里老人都说‘他枪一响就会有猎物了’。这回办认亲手续,我们那儿十几个老人按红手印给我们作证明。”
小叔、71岁的陈建兴却一直紧紧抓着随身小包,焦虑无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他重听残疾、戴着助听器也听不清别人说话,他也听不懂普通话。偶一开口,德青帮他翻译:“我不能说话,我心里堵得慌!”他的眼泪也立刻夺眶而出,像个委屈的孩子。德青说叔叔天天都在哭。
只要一开口,陈老伯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70年了,我没叫过爸爸……”
“70年了,我没叫过爸爸,我没叫过爸爸……” 手中小包里,装的是从遥远的台湾寄到云南德宏州龙河村的信;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生前的样子,一张是父亲的骨灰罐。
“70年了,我没叫过爸爸,我没叫过爸爸……” 陈建兴抓着信纸又开始落泪,其实他不识字,只知道这封信就是他和父亲惟一的纽带。
这信和照片就是他和父亲惟一的纽带。
战火烽烟,父亲陈智华在腾冲参战“打日本”,一直在家周边作战。中间回过一次家,母亲就怀上了小儿子;父亲的军队再次匆匆路过家附近时,母亲举着襁褓中6个月大的娃给父亲看了一眼,告诉父亲:他又有了小儿子,奶奶给取名叫陈建兴。
父亲随军队走了。母亲高书玉并不知道丈夫去了哪里,她以为等仗打完,他自然就会回来了。高龄的婆婆、6岁的大儿子、6个月的小儿子,高书玉以中国女人的倔强与坚韧,咬牙在战火中拉扯着一家人,等待着丈夫回家,日复一日。
她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母亲高书玉晚年的留影。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他在哪儿?几年后,听人说爸爸可能在缅甸,12岁的大哥陈建祖忍不住了,他去了缅甸寻父!
1957年,哥哥还没打探到爸爸的消息,母亲留下8岁陈建兴在家里,自己也动身前往缅甸找丈夫、唤儿子。从云南德宏到缅甸,母亲是凭双脚走路去的,走了整整两个月才到了滇缅边境,四处打听,茫茫人海的陌生异乡,却谁也没听过一个叫陈智华的士兵。
大哥入缅寻父18年,31岁回乡成婚……然而他并不死心,后来又和妻子各抱着一个女儿入缅寻父,后来就滞留在缅甸。一次,大哥在缅甸边境偶然找到了父亲的战友,说道父亲可能是去了台湾。
台湾?有多远,偏僻乡村的妇孺们不太清楚。但父亲还活着,这已经算是好消息了。
父亲的缺位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破碎和磨难,也是非能和旁人诉说的。没有爸爸的孩子,幼小的陈建兴受尽了欺负,甚至被大公鸡和奔马惊厥、“死”过两回,全凭母亲用土法灸头顶拾回了命,他的听力却残了。
时光一点点过去,他们觉得就这样了吧!
从台湾寄回一封家书:“我好想家!”
没想到,1992年,一封从台湾寄回的家书,又让这一家人悲喜交加。
“我很想家,有机会的话真想死在家乡!”原来,父亲陈智华确实随军去了台湾,没有再婚的他作为单身老兵孤独地住在“荣民之家”。好想回家,好想老母妻儿,这是他最艰难而绵长的念想。
捧着父亲随信寄来的照片,母亲痛哭了两天。她哭的是50多年的翘首期盼,哭的是独自撑起一个家的委屈和心酸,还有分离多年却仍不能相聚的痛苦。
但对于上世纪90年代偏远山村的一个贫困家庭来说,这份思念在现实面前无处安放。一来一往,海峡两岸的信件都要漂流好久好久……1993年后,他们再也没有收到回信。
直到1996年,家里收到一封来自父亲友人的信:你父已重病在床。
友人到父亲陈智华的住处串门,才发现卧病在床的他已神志不清。友人在床头找到了家乡寄来的信件——就是这封来自老家的信,被父亲珍重地放在床头,陪伴着他度过每一个独在异乡、病中无眠的夜晚。
残疾的陈建兴努力四处打听,得知当时的赴台办证有极大困难,家里的经济状况只是勉强糊口,母亲年迈多病,哥嫂远在缅甸,自己和妻子都是重听残疾,还要抚养哥嫂留下的侄儿侄女和自己两个刚读书的小孩……去一趟台湾,单机票钱就几乎要倾家荡产。陈建兴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自责。
母亲是个明白人,丈夫病重的消息给了她极大的冲击,但是她一句“想去”的话也不曾提起,就是怕给儿子和这个贫苦的家庭带来压力。但她的悲戚,家里人又何尝不知?
2001年,孤苦无依的父亲在海峡对岸去世的消息传来,这遗憾再无弥补的可能。
同年,母亲也病逝了,就像是赴一个多年的约。
接着,用一生在寻父的哥哥也去逝了。
陈建兴成了彻底的孤儿!盼父回家,成了他一生无可奈何的心病!
侄儿和他说:我们要接爷爷回家了……
“爷爷,我们接你回家喽!”
时光荏苒,2017年底,侄儿听说在深圳,有个龙越慈善基金会在做两岸寻亲活动,招募困难家庭包机前往台湾与亲人团聚!陈建兴惊喜地报名之后,又听说符合条件的家庭还可以去把亲人的骨灰接回家!
“你们深圳的基金会,真好!办了大好事!”侄儿德清兴奋地挑起大指对记者说。他又说,要把找爷爷的过程用手机录下来带给家中的兄弟姐妹看。
年前办理亲属公证书的结果还没出来,2018年整个春节期间,全家人都处在担心焦虑之中,陈建兴更是坐卧不安。
“我们的证件,在出发前一天才拿到。”侄儿德清说无法形容家人的心情,“我婶,她有些精神障碍,而且失聪。但她能感受到全家的兴奋,只要门口有汽车一过,她就喊:爷爷回来了!爷爷回家了!我们比划给她:爷爷不在了。她不干,说:爷爷还活着,爷爷回来……弄得我们大家鼻子一起酸酸的。”
德清的妈妈也哭,她用含混不清的土语述说着、掰着手指比划着:“我们没见过爷爷,可那些年,我和德清爸爸一个人背一个女儿去缅甸找爷爷;小叔的儿子还去台湾找过爷爷……现在知道可以接爷爷回家喽,小叔准备了三口猪,准备一回家就办葬礼,和奶奶合葬!我家穷,但还有两口猪,还有米,不知道够不够用,够不够……”
整整70年,大山大海,天各一方,浪打浮萍。父亲漂泊异乡,到垂垂老矣,到作古入土,再没能回到家乡,没能再见亲人一面。
今天,夕日健壮的他已是一小捧骨灰。经过70年的分离,这份阴阳相隔的团聚也弥足珍贵。
当地“荣民之家”的人说,时间过去太多年了,已找不到老人留下的任何遗物。
在一排又一排,密密排列的骨灰柜间,德清跪下,小心翼翼地把爷爷的骨灰罐捧出来、包起来,放入早就准备好的背包,抱在怀里,小声说:
“爷爷,我抱你回家喽!”
爷爷就在这里……
那年,几十万士兵跨越海峡到了台湾,与亲人开始了漫长的骨肉分离。那密密层层的骨灰柜间,不知道还有多少魂灵在期盼还乡。
“我不能说话,我心里堵得慌。” 陈建兴还是重复着这句话。德清抱着爷爷,伸手揽着小叔,在他耳边说,“没事,我们回家喽!”
回程的四个小时,德青一动不动地紧抱着背包,望着窗外不语。
德青从家乡给记者传来的家祭画面。
编辑 张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