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美]特德·姜 著 耿辉 Ent 李克勤 姚向辉 译 译林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世界上只有两种科幻小说:特德·姜的,其他人的。这就令人有些沮丧了。《呼吸》和《你一生的故事》,他仅有的两部小说集,是世界最高等级的中短篇科幻创作水准的试剂。然而,且慢,作者要告诉你他新书的另一面。
一个秘密是,他比福楼拜写得还少。福楼拜通常用10年反复修改一个长篇,然而他毕竟留下了三五个长篇。而特德·姜创作一个短篇故事却要花三年五载。他不是阿西莫夫式创作了数百本书的作者,他的小说太浓了,仿佛浓缩原液,浓到有科幻作家注意到,他总是把一部长篇的构思写成短故事。
写得又少又短的原因不外乎: 没有才华;谨慎和节制;影响的焦虑;创作理念的制约。特德·姜当然是大才。因此他首先是谨慎,谨慎体现在写什么以及写多长。在《呼吸》这部作品集中,一共9个故事,最短的是3个故事《大寂静》《达西的新型自动机器保姆》和《前路迢迢》。这三个故事从小说的完成度上看,似乎都写得不够完美。例如《大寂静》,开篇以冷静的语调来解释费米定律,既是黑暗森林,也是宇宙墓碑,具有静穆而旋转的天体的优美,紧接着,小说飞快地在一只鹦鹉冷寂而伤感的独白中戛然而止,小说也仿佛自由落体坠落。
这里就会有一个疑问:是什么导致了特德·姜对此类超短篇把握的失衡和择取的固执?几乎,他的每一篇中篇都是上乘之作,他为何不将其发展成中篇?特德·姜自己的回答是,写成多少,看能写到哪里,从止处止。
我们要揭示特德·姜的写作的核心秘密——特德·姜的创作理念决定了他必须这样做。在他所有的小说创作中,技术与科学都分开了,他厌弃前者,只青睐后者,焦点在于抽象的科学理念。技术的进步和发明,并非他关注的对象,他写作的核心理念是,对一般意义上的科学的哲学之问——疑虑、诘问和反思,推翻其系统,从而在系统上替换之于命运的世界和之于世界的命运。他把宗教、历史、神话都当成了科学理念在某一时代的现形,探究这种变化,提出或然。这种质问多少是自问自答的、独角戏式的,并不在乎故事长短,故事仅用来图解和昭示他对一般科学的哲学之问。
在短篇小说里,鱼和熊掌无法兼得,他干脆把认为最根本的“哲学问题”留下来,把故事剥离。这有些像托尔斯泰在讨论自由意志时,执着地放弃小说的叙事,尽管所有人都不赞同这样的写法。这些对小说家的坚持来说,命运的追寻比故事的形式更重要。
对于中篇,特德·姜没有这种忧虑。那是他最能驾驭的形式。低于或超出,都会引发形式对哲学问题对接的不洽。近乎长篇的《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这部小说的问题就是写得太长了,写满了新生命从婴儿到成年的20年,如果开头还很吸引人的话,后面则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这显然也是不甚成功的写作——如果是其他人写出这样的作品,我们要赞美——可他是特德·姜啊!我想特德·姜是茨威格式的中篇小说大师,如果他们执意地把小说拉长或任其所之,其文本和意蕴就会如照片的像素,因人为拉伸而不般配。
另一个令人感到不安的变化是,特德·姜的小说中,开始加入大量的美国当代现实主义生活场景:如心理小组、互助小组,在多篇小说中出现,如《焦虚是自由引起的眩晕》一文中,甚至成为关键性的推动情节,这一醒目的写实主义元素,也许并不能反应作者资源枯竭从而拼命攫取流行元素,但也至少说明了作者不再精心营造故事形式的巴比伦塔,而把身边问题的核心写入科幻中。他的新写作,对于轻和重的把握,比以前尺度放开得多,稀释了他的浓度。浓度是问题引起的眩晕,流行一直是特德·姜的死敌。
小说《脐》是对《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的回应和承续。这两篇小说分属两部作品集,都把“宗教”作为“科学”来质疑,笔力则有高下。后者的开阔而照耀,远高于新作。一般意义上看,我要承认,《脐》仍是一篇优秀的宗教科幻小说。
让我们回到《呼吸》这部小说集里,选出较好的和最好的四篇。两篇较好的:《呼吸》《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两篇最好的:《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双面真相》。从这几篇所占全书的篇幅来看,这本小说集仍像他的《你一生的故事》一样,是科幻小说史上的珍品。
举首尾两篇为例,《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和《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分别是“时间”和“空间”的倒错,两文均讨论“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前者借用了神话和民间故事,与时间旅行相结合,在更大的象征意义上,探讨了“故事”本身的过去和未来。因此特德·姜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元小说”的特征。科幻小说和其他文体相比,似乎想象力无限,但科幻实质上是一种无奈的遵循逻辑的限制性寓言。科幻作家尽可以创造时间旅行和平行世界——但却要对这种创造引发的后果,做出“逻辑”上的解释,进一步限制自己的叙事功能,避免因果的坍塌。
总之,这部小说集《呼吸》尽管是一部高质量之作,但并非尽善尽美,也令人看到特德·姜随着年龄的变化,写作气质对质地的追求慢慢超跃了形式的雕琢,把眼光从过去移到当下的转变。
编辑 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