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风的长篇系列散文新作《江南器物志》,起始于“一个小小的野心”,起始于“用文字搭建、还原一座烟火漫卷的江南古镇”。这座“器隐镇”有着惊人的真实肌理——打谷场上的梿枷,在麦收季节里“吃”得满嘴油光;得义茶楼的紫砂壶里,漂浮着龙井的茸毛;当铺柜台的栅栏里,晃动着大掌柜老鹤般清瘦的身影;细竹刀游弋时,竹编考篮上的竹片跳来晃去;合欢桌桌面和桌腿的角牙间,暗藏栩栩如生的花果纹——这种近乎执拗的考据背后,是三年间走访八座博物馆、翻阅百余册方志的积淀。徐风认为,一个作家无论从事何种文本写作,都应该与田野调查建立一种紧密的关系,忠于事实的文字,它不会撒谎,无论岁月更替、人事代谢。从真实的场域和细节中,那些“隐藏于江南广袤民间的风土情怀,古老传器中未被忘却的侠义肝胆”也渐次浮现。
《江南器物志》 徐风 著 江苏译林出版社 2025年7月版
“器物是人们无声的忠实陪伴,它储存过往,冷观当今。”不同于博物馆橱窗里的静态陈列,徐风笔下的器物始终与人的体温相依偎。举人的竹编考篮,毛竹里揉进汗渍的盐霜;素娥们的织布土机,缠绕着未尽的情丝;当铺门前的青石板路,凝固着无数人生的轻与重。官人、细民、文士、商贾、民女、乞丐轮番登场,由人写器,由器观世。
作者擅长捕捉器物与人的微妙互动:农民郑龙大抚摸耕犁上的磨痕,像在数念珠般清点着六十个农事轮回;新嫁娘轻触梳妆台上宝蓝色铜镜,翡翠的凉意或许变成灼热的羞赧;赶考书生汤效祖的行囊里,鸡翅木油灯与青云剑并列而卧,“灯以照人,剑可鼓气”,如同带着半个家族的魂魄赴试……器物陪伴着人的生老病死,作为“器隐镇”这一江南文化标本活性细胞,其使用、流转、兴衰无不映照着地方的文明特质与民间生命力。每一件器物都成为开启特定社会空间与生活纹理的钥匙,在温习稻饭羹鱼里的古老器具之余,挖掘出其中的历史、文化、掌故、情感,想象着器物背后的人与中国文化精神。
“手艺人在器物身上留下的灵光一现,由此接通了沉睡的灵性。”江南器物的精妙,正源于匠人“格物致知”的执着。江南器物从来不只是实用器具,书中描绘的那些已消失或正在消失的技艺,承载了对手艺与心性关系的深刻认知。春秋时期的刀币,明清的紫砂,农家的蓑衣斗笠,文房的笔洗砚台,每一件都承载着超越物质的文化叙事;普通人家孩童的布老虎鞋,街边酒馆的自制酒瓶,铜匠店打制的汤婆子和铜脚炉,土纸刻印的诗集,则刻写了像你我一样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史。这些器物构成了一套完整的符号系统,大音希声式地昭示着“器道合一”的东方智慧。作家以考古学家般的严谨梳理这些符号谱系,又用文学家般的敏感捕捉其中的情感脉动,如他所说,“史志记载以外的普通百姓,可以借助器物的还原,以文字的方式复活吗?我喜欢倾听他们的一声喟叹,在乎他们留在古物上的一枚指纹。”
江南器物有其独特的“用之美”,不在于炫技,而在于物与人、器与神的完美融合。日常器物究竟如何塑造着江南人的精神世界?是“宁折不屈”的竹器气节,“阴阳平衡”的医器美学,还是“湮而不没”的包浆哲学,“天落地捡”的扫地之道?器物不仅是生活的工具,更是修身的媒介。尽管这些“百姓日用”,既不能进入传统文物研究的视野,也很难被奉于博物馆,更不能登上拍卖场的舞台成为财富的符号,但它们实际上构筑了江南人的经济、审美、情感活动,寄寓着生活的希望,也记载着千百年来历史文化的变迁。这种物质与精神的互文,构成了江南文化独特的民生传统。
今天,传统器物面临着“博物馆化”。但徐风没有停留在怀旧式的咏叹,而是通过器物演变的脉络,探讨传统如何参与现代生活建构。这些古老的器物智慧,在当代设计中正焕发新生。江南器物始终流淌着鲜活的生命力,在新旧交融之间,“徐风打捞的不只是文物,更是仍在呼吸的生活仪式。”如果说器物是“中国文化永不破败的肉身”,而使用它的人们,则是让血脉持续搏动的灵魂。
雨打芭蕉,声如磬鸣;风吹麦浪,形似篆纹。真正的江南不在游客摩肩接踵的园林,而在这些“沉默的见证者”包浆温润的褶皱里。所谓文明,不过是人与物之间那份相知相惜的温柔。徐风笔下的江南器物,最终指向了现代人需要共同关心的命题:在物质丰裕的时代,更需要懂得“敬物惜福”的生活艺术。《江南器物志》不是简单的器物图鉴,而是一部引导读者重新发现“物中之灵”的启示录,从器物中听见江南先民跨越千年的低语。
编辑 白珊珊 审读 温静 二审 王雯 三审 詹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