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件旧皮尺,长年蜷伏于他工作台最靠里的角落,像一条沉默的蛇,鳞片般皮革磨得泛了白,尺身微黄,刻痕里积着灰尘,数字也模糊了。我幼时,父亲常从这角落郑重请出它来。他一手稳稳按住木料,另一手灵巧地拉开皮尺,黄铜尺头如小钉般楔入木中——动作熟练如呼吸。我常踮起脚伏于案前,父亲便俯下来,粗糙的大手覆上我的小手,在皮尺上缓缓移动,教我一寸一寸辨认刻度:“直如青竹,曲似老藤,人生之道,就在这尺中丈量。”
那皮尺因此也成了我童年最奇特的玩物。一次我偷偷抽出它,在院子里缠绕在晾衣竿上,又攀挂在树枝上,当作秋千来回晃荡。父亲循声出来,少见地沉下脸,从我手中将皮尺收回,只说一句:“物有所用,岂能胡来?”那时我心中委屈,以为父亲吝啬于一条旧皮尺,竟至于如此呵责。
然而父亲并不吝啬这皮尺,吝啬的只是它的用途。每逢要做新衣,他必亲自拿出皮尺替我量体。皮尺在我身上游走,他口中低念着尺寸,神情专注如临大事。那冰凉尺身与父亲粗粝指腹的触感,竟如印痕般深烙于肌肤之上。量罢,他总用那皮尺轻点我肩头:“记着,做人也要如尺——量人宽些,量己严些,心直才路正。”那时我懵懂,只觉皮尺如他无声的规训,穿过童年清寒岁月,把一种无名的正直勒进我骨肉深处。
岁月无声,20年竟从尺间滑过去了。前些日子归家,见父亲正伏案修理那旧皮尺,台灯光线昏黄,他白发晃动,指节嶙峋的手微微发颤,皮尺断处几经缠绕,绳结终究显出笨拙的凸起。他见我进来,便唤我过去:“来,给你量量,看看又长高了没。”父亲踮起脚,那皮尺便如老友般再次环抱我的身体,只是那昔日有力的手臂如今竟需要微微踮起脚尖,方能够到我的肩头。他指尖在我肩上轻颤,如同触摸着过往光阴;尺身滑过脊背时,我竟觉那冰凉里渗出熟悉的暖意——父亲的手已不复当年灵巧,那皮尺的刻度,分明还在无声丈量着光阴的厚度与父爱的重量。
我望着父亲灯下佝偻的背影,心中豁然明朗:这一卷陈年皮尺,实乃他一生信念的化身,无声度测着人间经纬;它丈量过木材、布匹,更丈量着父亲心中做人的准绳——那上面模糊的刻痕,早已化为他生命中永不偏移的经纬线。他借这皮尺教给我那正直与分寸,原来正是他倾尽一生而为我铺就的一条隐形路径。
皮尺如今静静躺在我的书桌抽屉深处,尘迹与岁月并未蚀尽它。每当指尖触到那凉而韧的尺身,父亲在灯下俯身修理它的专注神情便清晰如昨——那具身体虽被时间压得微微佝偻,内里却始终藏着一副不会弯曲的脊梁。
原来最深的父爱,从不浮于喧闹的言语;它沉潜于光阴暗处,如同那卷泛白的皮尺,只在必要时刻才庄重地现身,于无声处为你厘清世界的边界——它丈量出的何止尺寸?更是生命行路所需永不能缺的准绳与坐标。
这沉静却精准的刻度,便是父亲留给我丈量一生的、最恒久的尺度:那尺度以沉默为基,以正直为骨,在尘世喧嚣中,无声地撑起了一个人内心不容倾斜的界碑。
编辑 白珊珊 审读 刘彦 二审 王雯 三审 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