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
自从父母随我定居深圳,父亲就变成了一只候鸟。每当六月的台历刚刚掀开,父亲就要收拾衣服和药品,拎着大大的行李箱踏上返回老家的列车,仿佛那土地融化的三江平原等着他去翻土耕种;而北方的秋风刚起,霜冻未至,父亲又会急急地拖着简单的行李箱返回深圳,仿佛晚走一步,那无情的北风就会刮伤他的翅膀。
十多年来,父亲总是在深圳与老家间往返,因为他有鼻炎怕冷,体胖怕热。我的家乡是著名的煤城鹤岗,煤炭资源丰富,但这几年靠着房价全国最低而被国人熟知。
父亲每每听到别人笑话鹤岗的房价低,就会很郑重地辩解,讲鹤岗的历史与过往的辉煌。作为最早的能源基地,像鹤岗这样的老工业城市曾经为全国的经济发展做出卓越的贡献,只是现在能源将尽枯竭,煤炭价格不高,导致鹤岗人才流失,房价直落三千尺。望着他圆睁的大眼,与满脸的急切与无奈,我只能轻拍他的肩,希望他平静接受,不要过多解释。
父亲是土生土长的鹤岗人,我当然明白他对家乡的热爱,哪怕远离了故土,也不愿意听到别人说家乡的一点不是。就像他对自己的孩子,自己怎么批评都可以,但别人说点不好的,他就要急。
小时候,弟弟是那种别人家口中的孩子,成绩优异,乖顺、听话,还长得帅。而我不同,个子矮,学习还不好,不仅偏科严重,上课还总走神,下课疯玩。但我数学好、语文好,尤其作文写得好。父亲便总安慰母亲,说咱闺女的主科多棒啊,虽然政治总不及格,但历史强,学文科肯定不会差。可他没想到,我却选了理科,因为我喜欢化学,每次做实验,总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般兴奋。这让父亲很纠心,总怕我考不上大学,但又不敢强迫我改学文科,因为他知道我的犟脾气,越不让干啥就想干啥。包括后来的恋爱,父母不同意,偏偏他们的态度成了我往前冲的动力。
多年以后,父亲小声地提醒我,在教育女儿时,一定要多听多看,少说少劝,避免我走上他们的老路。但凡孩子想干嘛,只要不违法,就让她去试,试错了,大不了再改。而不能因为父母的阻止,让孩子有了心结,一辈子都想与父母对抗……
那一刻,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想起在过去的40年里,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冲破他们的底线,越是不让做什么越是往前冲,虽然最后的结果多数被我证明走了弯路,后悔吗?当然!可人生是一条单向的路,没有后悔药可吃,也没有回头路可选。所以教育是门顶尖的技术活,多数父母都没学到重点,甚至没入门就领了资格证。
这十几年,尤其是父亲过了60岁以后,他变得越来越亲和,对子女越来越没有要求,只要我们健康地生活,他便觉得快活。
前几天,父亲又拖着大包小袋踏上了回乡的列车。我没空送他,想帮他叫车去火车站,他一挥手,说坐地铁很方便,不仅直达火车站,还不塞车,且是免费乘坐。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想起这几年来他的沉默,与每天微信里的各种提醒,总怕我开车撞了,走路摔了,被人骗了或是被人卖了。
哪怕我已年过半百,却依旧是父亲眼里长不大的孩子。父亲就像一首低沉的诗,虽然语句短小,内涵与深情却无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