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荷] 高罗佩 著 张凌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年6月版
近来《沉默的真相》《隐秘的角落》《摩天大楼》等高分推理剧收视火爆,追剧的同时,很多观众也把目光投向这些剧集的原著小说,因此掀起了侦探推理小说的阅读热潮。荷兰作家高罗佩的《大唐狄公案》是推理小说的经典作品,近期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了这套书的第二辑,包括《漆屏案》《朝云观》《红楼案》《御珠案》四部长篇和《断案集》中的两部中篇、八部短篇。翻开《大唐狄公案》古色古香的书卷,我们既可以饱尝字谜解密、身份替换等本格推理“正味”,也能从中品读家事、民意、社情、国法交织的社会派推理“风味”。
在狄公的“新冒险”系列中,作者高罗佩为了更符合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在形式、情节、人物等方面做“减法”,同时灌注写人寄情、突显作者个人趣味的“加法”,在保留中国古典文学雅韵的同时,突出了西方侦探小说妙趣,以更明快的节奏、更生动的人物赋予公案小说新的活力。我们追随大唐名探狄仁杰的步伐在山清水秀的小镇探索“童谣诅咒”式怪谈疑云,在夜雨包围的神秘古观体验“暴风雪山庄”式诡异奇谭,在纸醉金迷的“温柔乡”破解旧案重现的“密室杀人”,在山雨欲来的江边暮色里展开多重解答的“脑洞推理”……
从心理剖析来看,案件开篇常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让凶手“蒙面”出场,制造悬念同时深入“犯罪心理”的隐秘角落。公案小说多以“话本”形式流传呈现,重机巧对话而较少通过幽微独白、心理活动呈现人物弧光。高罗佩则通过细腻的心理侧写描摹出罪犯混淆虚构与现实的虚伪,以权力和智商凌驾于法律人伦之上的狂妄,急于攀附而失去自我的空虚,扭曲性与爱、爱而不能的龌龊……
从刑侦过程来看,在案发环节,公案小说中的“青天大老爷”多是坐于公堂之上听人状告,第二辑里狄公多是在出差度假间隙途经某地偶遇案情,更有身临其境的“冒险”之感。在取证环节,狄公对口供和物证同样重视,除了派亲信随从深入街头巷尾打探案情,自己也“乔装打扮”游走于市井向丐帮“取经”,暗访青楼听妓女哭诉,首先“详查被害人的性情品格”,有时甚至“以貌取人”,同时展开“犯罪现场调查”,勘探尸体情状。在审判环节,狄公作为县令的特殊身份使他区别于福尔摩斯、波洛等“业余侦探”,英文翻译“Judge Dee”就表明他既是侦探又是法官,同时还是集司法与行政职能于一身的“父母官”。找到真相、抓出凶手还不是狄公使命的完结,“定罪”之后的“量刑”也能演一曲“情与理的咏叹调”。在《红楼案》中,狄公对犯了“心理罪”之人并未“绳之以法”,而是揭穿其虚伪面目,表达彻底的蔑视,但厌恶之余又适当隐藏残忍实情,留有一丝体面和尊严;在《朝云观》中,面对试图以威权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凶手,狄公化身正义使者,跨越“程序正义”以实现“结果正义”,其中“天可明鉴”的公正与悲凉恰如福尔摩斯之于莫里亚蒂,波洛之于《帷幕》的凶手。
从人物塑造上看,相比于西方侦探多为“不近人情”的“思考机器”,狄公虽算得上“智勇双全”,是作者心中儒士与侠客的理想形象,但更是有血有肉、可亲可敬的普通人。在第二辑跨越十几年的迁居生涯中,狄公有新官上任的抱负,旅居外乡的不适,蛰伏等待的烦闷,埋头公务琐事的无奈,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的机智义勇,心怀天下的担当又有洞察体谅饮食男女的温情,更有对家人作伴的珍惜,遇到红颜知己的情难自禁,痛失友人的伤感和岁月已逝的悲凉,其中狄公对于不同身份女性的尊重、对于因“两情相悦”而打破传统贞操观的理解,对于不同阶层小人物的同理心更是书中的一抹亮色。高公不仅塑造了狄公一个,还有憨直又重义的马荣和乔泰、机敏狡黠又勤俭的陶干、忠厚贴心的洪亮等亲信随从,以及可怜又可爱的阿虾阿蟹、“女中豪杰”梁紫兰等市侩或淳朴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形成“群星璀璨”的庙堂和江湖,因此才荡气回肠、让人手不释卷。
有评论说狄公案是“东方神秘主义和西方清晰逻辑的融合” 。实际上在高罗佩所处的创作年代,“东方神秘”在西方小说里经常作为某种猎奇场景和妖魔化的符号出现。比如英国通俗小说作家萨克斯·洛莫尔笔下面目狰狞的“傅满洲”就是所谓“黄祸”化身。高罗佩在狄公案的创作中通过对东方情怀风骨的正面宣扬,向西方读者展示东方的文化气度,更正某种殖民化东方想象造成的误读。在《漆屏案》中,作者借狄公之口道出“我们华夏子孙全都是一家人,这是无比荣耀之事。作为开化明理的中国人,我们与其他异族蛮夷完全不同,他们只会彼此仇恨,自相残杀。”
在重写中国古代公案小说的过程中,高罗佩向内挖掘中国本土的宝藏素材,承袭传统公案小说写法,以中国素材、中国风格呈现旧小说的新魅力,以深厚的汉学学养浸润文学妙想,打造了一个可以满足多层次审美需求的绮丽世界。其中,古典爱好者可看作者对经史子集信手拈来,三言二拍改写巧妙,怪谈巷语穿针引线; 历史爱好者可观时局诡谲、野史秘闻、官场生态、民俗饮食; 武侠爱好者可品绿林好汉、奇人异事、刀剑义胆、酒肆柔情,还有对古代刑罚量度,地方治理的科普展示等。
在这个多彩世界的时节流转、场景变迁中,东方民俗节日一直贯穿其中。比如《红楼案》里中元祭逝者,《御珠案》中端午赛龙舟祭河神,《两乞丐》中元宵挂花灯祈愿,《除夕案》中除夕放爆竹贺新禧等。表面看是向西方世界介绍东方节俗仪式,但每个案件中的节日“景语皆情语”,《红楼案》中打破“阴阳两隔”的中元节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奇恋形成“人鬼情未了”般“最具浪漫美感”的呼应;《御珠案》中围绕赛龙舟赌输赢的几种猜想展开了精彩的嫌犯排查推演;《除夕案》则突显了狄公在本该家庭团聚的佳节孤身在家的寂寥,因为没有亲信协助差点误判,作为作者写给友人的礼物,大团圆的主题也跃然纸上。
除了整部小说以东方节俗为背景的故事外,对东方元素的化用在案件中具有穿针引线的功能,狄公擅长从“诗情画意”中察觉杀机、搜集证据。比如《漆屏案》中描摹“金榜题名”“琴瑟和鸣”的屏风故事暗藏玄机,狄公正是通过诗词用语拆穿了虚伪关系,看破不伦恋中的灵魂吸引,“生门与死穴”的诗作背后透出人性的欲望和残忍;《朝云观》 中的太极图是道法,也是机关,还隐喻着微妙的两性关系,狄公通过猫图和“两个方丈”打油诗洞察主持被害的真相;此外《御珠案》中的骨牌、《五祥云》中的香篆钟、《公文案》中的“红丝”与案牍、《莲池案》中颇具禅机的蛙鸣都构成了关键线索或直接证据。
公案小说中,冤魂托梦和阴司审判是常见桥段,而推崇科学推理的西方侦探小说若出现鬼怪也必是“人祸”。在这一点上,作者引入了鬼神怪谈渲染神秘氛围,比如《漆屏案》中的疯癫诅咒和算卦占卜,《朝云观》中鬼唤人名的怪谈,《红楼案》中历史重演的凶宅鬼屋,《雨中客》里的雨师黑妖,还有《两个乞丐》中铁拐李的幻象等,之后又以抽丝剥茧的分析“祛魅”,最后还要保留一些不可言说的神秘光晕。
高罗佩以西方侦探小说的“新瓶”灌以古代公案小说的“陈酿”,氤氲出中西合流的酩酊诗意。作者在创作之初是因为翻译“狄公案”迷上了这位“中国的福尔摩斯”,译而优则写;这一次上海译文出版社提供的全新无删节译本以优雅畅达的译文和最完整的前言后记向我们原汁原味呈现这位“大胡子侦探”的独特魅力,以灵韵匠心与作者展开超时空对话。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以局内外窗口桥梁的视野来反观自身文化,也是对那些烙印在我们骨子里却熟视无睹之物的提醒,是通过“重写”实现文学的“陌生化”与再“本土化”,“解域化”与“再域化”的合流,将狄公案“译回”中文,也是一次“摆渡”后的归位。
编辑 董雯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