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舒
深圳的四五月,季节的更替从不按常理出牌。南风掠过,大叶榕、桃花心木、小叶榕、榄仁等树木便纷纷褪去旧裳。黄绿交织的叶雨簌簌而下。褐黄、青黄、赭黄、琥珀黄、焦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踮着脚尖,在风里哗啦啦起舞。树冠间,层层叠叠的新叶早已织成浓荫,阳光漏下的光斑在地面欢快跳跃,全然不见凋零的萧瑟,只有生命更迭的蓬勃与热烈。
漫步街头,仿佛踏入一场魔幻的生命时空。一边是百花争艳,绿树成荫,新绿遍地;一边是落英缤纷,落叶满地。这重叠的生命轨迹,与北方的落叶截然不同。没有“秋风扫落叶”造成“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悲切,这里的落叶是在春风与春雨的温柔催促下,干脆利落地退场,只为让新绿更好地舒展身姿,孕育出满目的生机。同样是落叶,只因南北环境的差异,一个是知秋的信号,一个是知春的使者,这奇妙的差别,又怎能简单归咎于老天爷呢?这样的落叶景象,分明是一场盛大的生命交接仪式,让告别变成了无声的托举。
行走在落叶铺就的地毯上,脚步声也变得格外有趣。干燥的叶片,每一步踏上去都发出清脆的脆响,走得快了,声音就连成串,如摇铃变成“簌簌,嚓嚓”,像秋虫在草丛里集体振翅;偶尔还能听见叶脉断裂的“嘣”响,宛如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是叶子在诉说着最后的眷恋。偶尔兴起,我会驻足跺脚,惊起满地细碎的金箔,看着它们打着旋儿腾空而起,又缓缓飘落,每一片落叶都姿态从容,叶脉舒展,安静地躺在大地上,坦然接受着命运的赠予。
此时的岭南,在落叶纷飞的同时,果实正悄然孕育成熟。百香果藤沿着铁栅栏肆意攀援,拳头大的果子躲在叶间,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玩捉迷藏;风一来,便轻轻颔首,温文尔雅,像绅士。篱笆墙上,牵牛花鼓着腮帮子,贪婪地吞咽着阳光,仿佛要把整个春天的能量都积攒起来;芒果树宽大繁茂的叶子再也遮挡不住像鸡蛋大小的芒果了,它们如同一串串青色的风铃,垂挂枝头;比人头还大的榴莲则害羞地蜷在树干深处,散发着独特的香气。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落在早起主妇手中水灵灵的菜蔬上。早市上,黄澄澄的枇杷堆成小山,芒果摊前甜香四溢,摊主麻利地称重、装袋;最不起眼的角落,老婆婆守着几筐黄皮果,深褐色的果皮裹着蜜糖般的果肉。每一颗果实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秘密:当春叶坠落时,夏天的甜正在枝头悄然积攒着。
保洁王叔对正在对着落叶拍照的我说:“老叶子懂事哩,晓得给新叶腾地方。”他笑着将落叶扫成小山,沙沙声里混着几声脆响,仿佛叶子在哼唱生命的歌谣。这让我不禁想起那些离乡帮子女照料孙辈的父母们。他们像候鸟般从故乡迁徙而来,用布满皱纹的手,将乡愁熬成滋养孙辈的甜羹。待孩子羽翼丰满,他们又悄然转身,默默收拾行囊,带着“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温柔,回归故里。那转身的背影里,藏着多少不舍与牵挂,却又满含着对下一代的期许与祝福。
踏叶而行,恍惚间竟与无数背影重叠。建筑工地上,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们正在浇筑混凝土。他们的汗水渗入钢筋水泥,就像落叶融入泥土。当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地铁隧道贯通南北,他们又将奔赴下一个远方。正如此刻落在我肩头的叶子,脉络间还带着阳光的温度,轻轻一碰,便又乘着风,飘向更辽阔的天地。
我开始刻意在落叶时节放慢脚步。常常蹲下身,捡起一片片落叶,对着阳光端详它细密的脉络。在这些即将化作春泥的叶片上,我看到了垂挂的果实,看到了繁茂的绿荫,看到了悄然生长的时光。在这里,“落”不再是秋天的象征,更不是终结的符号,而是我心底诞生的“春坠夏长”的生命体验——这是独属于岭南的诗意注脚,更是独属于此刻的生命诠释。
我最爱站在树下等风来。木棉树的蒴果爆裂,白色的棉絮带着种子飘向远方;而就在同一棵树上,新叶已经舒展开来,准备迎接盛夏的阳光。暮色降临时,放学的孩童追逐着翻飞的落叶嬉笑奔跑,情侣手牵手脚下踩出细碎的声响,遛弯的老人用拐杖轻拨叶片,好像是在与时光对话。这些飘落的叶子,哪里是什么生命的终点?分明是写给夏天的情书,在告别与重生之间,酝酿着下一季的繁茂。原来,春天的坠落,从来不是消逝,而是带着暖意的新生——老的退场,新的生长,在季节轮回里,藏着最动人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