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清明时,细雨织就了一张双丝网,轻轻地覆盖人间,却盖不住浓浓的思念之情。我站在祖父的坟前,攥着父亲递来的纸袋,渗出的温热洇湿了指尖。父亲低声说:“你爷爷生前最爱吃汉堡了。”可记忆里总把汉堡推到我面前的爷爷,分明连油纸都舍不得拆开。
四岁那年,邻家阿姨牵着孩子从我家门前经过,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玩具,追了出去。阿姨笑着告诉我,对面开了一家洋快餐餐厅。这时,祖父枯藤似的手轻轻搭上我肩头:“囡囡想不想吃?”我咽了咽口水,如捣蒜般连连点头。
祖父佝偻着背,牵着我的手走进餐厅。他站在柜台前,手指悬在汉堡包和芝士汉堡包间游移,眉头微微皱起。片刻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裹着零钱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摊开来,一张张地数着。最后,他将纸币全都推到收银员前,声音有些沙哑:“请给我一份芝士汉堡包。”
我至今仍记得芝士在齿间融化的感觉,记得祖父轻轻抚摸我的后脑勺,柔声道:“别急,慢些吃,小心噎着。”那天晚上,我兴奋地把吃汉堡的事情告诉了父母。谁知父亲听后,脸色一沉:“一个汉堡够买几十斤菜呢!”正练着书法的祖父连忙放下毛笔,笑着打圆场:“是我非要尝尝鲜,硬拉囡囡陪我。”
从那以后,祖父总能在父亲出差的傍晚,变魔术般从灰布包里掏出汉堡。有时油渍会浸透包装纸,他就在布包里垫张旧报纸。好几次,我想让他尝一口,可他却总是笑着推辞:“爷爷不爱吃这个。”
五岁那年,祖父亲自坐公交车去新华书店,回来时怀里抱着字帖和狼毫笔。他教我握笔,教我“永字八法”。可顽皮的我却把砚台当画盘,蘸着浓墨在字帖空白处涂鸦,把宣纸戳出一个个墨洞。那天,他检查作业时,气急败坏地拿起戒尺向我挥来。我连忙逃到房间,“咔嚓”一声把门反锁,大声哭道:“爷爷不爱我了!”我哭着入睡,不久却被汉堡香唤醒。睁开眼就看见祖父坐在床沿,手里捧着油纸包着的汉堡。他粗糙的手指抹去我眼角的泪,轻声说:“囡囡别急,慢些吃,是爷爷不好,以后咱们好好写。”
后来,我开始认真地练习书法,再也没有胡闹过。再后来,我把这股劲儿放在了学业上。小学一年级上学期期末考卷发下来,红艳艳的“100”仿佛春日里最娇艳的小红花。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向祖父展示。他激动地换上中山装,揣上零钱,牵着我出了门。那天,我除了汉堡包,还头一回吃了薯条,喝了奶昔。夕阳透过玻璃窗在祖父的脸上投下光斑,他拾起餐盘上吃剩的薯条,蘸上番茄酱,一根根拈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比夕阳还要温暖。
2002年,祖父在睡梦中与世长辞。送葬那天,细雨浸透了灵堂前的花圈。我拆开纸袋,将汉堡包放在灵堂上,芝士香在水汽中弥漫开来。照片里的祖父仍在微笑,嘴角翘起的弧度和他教我写书法时一模一样。我跪在灵堂前,想起从前和祖父一起度过的时光,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如今,又到一年清明时。未燃尽的纸钱蜷成灰蝶,在空中飞舞。恍惚间,我又看见了祖父,看见他慢慢地展开油纸,把汉堡递到我嘴边,说:“别急,慢些吃。”可直到他离去,我才明白,原来有些告别来得这样急,就像墨汁滴进清水里,还来不及晕染,就凝成了墓碑上冰冷的名字。
细雨依旧,思念如潮,油纸包不住,岁月冲不散。
编辑 刘兰若 审读 郭建华 二审 刁瑜文 三审 张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