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行走的大轮船|人文天地·南海潮

沈嘉禄
2024-11-22 10:41

深圳特区报

深圳市委机关报,改革开放的窗口

摘要

对上海外滩的回忆总是愉快的,对我个人而言,就从一艘大轮船开始。

小时候去过外滩N次。印象最深是跟老爸去的那次,在八仙桥坐上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没等我看够金陵东路两边的风景,终点站十六铺就到了。眼前是个乱哄哄的集市,老百姓也叫它自由市场,束缚着脚的鸡鸭、腥味很重的鱼,还有装在箩筐里的水果,比货物更多的是不停流动的人,苏北话、浦东话、宁波话铿锵有力地交杂。有轨电车要绕过一个“孤岛”才能掉头,车站旁有一家饮食店,出入码头的人在这里吃东西,还有卤味和散装酒。我们吃了小馄饨,精神抖擞地向北走去。

后来知道十六铺很早就形成一个大码头,每天有许多货船停泊。上海开埠后,从广东、福建、浙江等地来的桐油、木材、染料、砂糖、咸货、烟草、洋酒等在这里上岸,然后货船载着丝绸、棉花、棉布、大豆等返航。十六铺也是客运码头,去宁波、沈家门的轮船在此启航,航线最远可达厦门、九江和重庆。同理,大量移民也在此登陆,将命运托付给魔都,比如电影《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

江边都是码头和货栈,路面上还有许多货物堆积,推车的、挑担的、还有三轮车夫一路吆喝横冲直撞,我们经过新开河和延安东路,在信号塔下立定,眼前的江面开阔、明亮起来。

那时的防洪墙比较简陋,并且逐年增高,粗糙的水泥墙体顶着我的下巴,我要踮起脚尖才能看清楚江上的景物。我对外滩的“万国建筑”了解不深,敬而远之,彼岸的造船厂和轮渡码头,还有江上往来的船只才是我的兴趣点。时近黄昏,晚霞开始后退,浦东的建筑被一片苍茫所笼罩,夜潮在酝酿中,江面上弥散着凛然的生涩气。正在修理的轮船上不时绽放出刺眼的焊花,空洞旷远的金属敲击声与海关钟声构成了奇妙的两重奏。

还有许多帆船——那时候黄浦江上是有帆船的!它们满载着棉花、瓜果、黄沙石子溯流而上,吃水很重,浪花在舱板前跃跃欲试,船老大相当笃定。浸泡过桐油的帆篷大多打过补丁,偶尔还露出几个大洞,但不妨碍它们兜住东南风,与波涛周旋。它们就像贴着水面飞舞的蝴蝶。

老爸默不作声,神情肃穆,直到一艘艨艟巨轮驶来才松开眉结,瞪大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他在寻找灵感,或者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体验生活——老爸是工人作家。

向我们逼近的这艘巨轮应该是远洋货轮,船体锈迹斑斑,风尘仆仆的样子,船艏两边的大铁锚就像公牛的犄角,威风凛凛。它正在利用最宽阔的一段江面完成掉头,船舷推起的一排排浊浪拍打着我用身体顶着的那段防洪墙。它如此高大、庄严、势不可挡,让我真切体会到了崇高的意义。它拉响了汽笛,恰似男低音歌手的咏叹,粗犷而沉着;被它逼退的“小驳子”也以鸣笛回应,尖锐而飘忽,像初出茅庐的女高音。

巨轮堂而皇之地向我驶来,高高翘起的船艏越来越高大,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俄斯,从万顷波涛中站起来了!

等我进了中学,也许是受了外国小说的影响,外滩对我的吸引力越来越强烈,它变得更有故事性和代入感。我经常约同学去“远足”,沿着金陵东路穿过一座座骑楼,越过江西中路,外滩防洪墙赫然在望。

初三了,我们有一天又结伴去外滩游玩,防洪墙又抬高了。还好,墙体内侧的观景平台也“水涨船高”,游客可以更加放心地欣赏黄浦江了。而同时,敏感的我又发现,黄浦江的帆船不见了,仿佛一天之内都换成了马达驱动的水泥船,还有铁壳拖轮,两边挂满了废旧轮胎,一口气拖了七八条木船,突突突地前行,像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黄浦江变得更加繁忙也更加喧闹了。那天,我不知应该高兴还是伤感。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嘴上已长出了软柔的胡髭。

当然我们也不会放过黄浦公园,想寻找“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历史遗痕。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红旗漫卷,换了人间,公园里一派欣欣向荣,连小草都在歌唱,我们不妨疯他一会。唯一有异国情调就是那个圆顶凉亭,一百年前外侨经常在这里举办草地音乐会。

外滩情人墙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形成的。那时候知青开始返城,他们历经沧桑,进入生命的成熟期,谈情说爱是瓜熟蒂落,谁也拦不住。但有限的咖啡馆和有限的西餐馆没有给他们预留座位,电影院里也不便窃窃私语,外滩就成了最后的通道。

一望无际的防洪墙和黄浦江夜色给了情侣们及时而体贴的庇护。他们比肩而立,相依为命,面对穿梭不息的船只和彼岸日本电器的广告以及警示牌上“水线”两个大字,从微小的细节开始编织梦想。黄浦江作证,那是外滩永远不能遗忘的“夜色温柔”,是必须载入当代史的动人画面。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才对外滩的建筑产生探究兴趣。有一次靠着《文汇月刊》水渭亭老师的引领,才进入原华俄道胜银行、现在的外汇交易中心看看西洋镜,大理石地坪和廊柱、宽大的皮沙发、花花绿绿的外币、十几台点钞机一齐发出的哗哗声响,让我凝神屏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进入新闻界,先在外滩一条弄堂里的红砖洋房底楼上了半年班,后来又在外滩采访了许多画廊主持人、策展人和艺术家,见证了汇丰银行穹顶马赛克图案的重见天日和修复,见证了十六铺客运站和“亚洲第一弯”的爆破;体验过包括水上饭店在内的外滩第一立面的中外美食;探访过原英国领事馆官邸的修复工程;还去金陵东路外滩一幢高楼顶层探访过外滩灯光控制中心……黄浦江上的轮船越来越多,但是再庞大、再豪华的船,也比不上闯入我儿时记忆的那一艘。

如今外滩建成了更加可靠的防洪体系,拥有更加壮观的观景平台,这里是中外游客“到此一游”的观景胜地。高楼林立的陆家嘴金融中心不容置疑地刷新了浦东的黑白影像,或者说,它与外滩一起构成了交响序曲的两个声部。站在箱式防洪墙大堤——我仍然喜欢在潮汛形成的日子里去江边大口呼吸涌动的生涩空气,在海关钟声响起时,对外滩的历史建筑便有了更深刻的认知,此时唯有沉默,才能压住梦游般的恍惚。

编辑 杨渝嘉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李璐 三审 潘未末


(作者:沈嘉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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