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单去听听,就令人心神摇曳。不说唱腔,单各式曲牌,听来就耳醉神迷。京剧曲牌上百种,各自名称、句数、句格和曲调都固定着,不可随意更改。文学词曲里的“词牌”和“曲牌”,不也如此?它们定是有着渊源的。
有配合喜庆、宴请的“万年欢”,摆宴场面的“傍妆台”,行路、写信的“小开门”,饮酒畅叙的“江儿水”,发兵行军的“风入松”,饮酒哭泣的“急三抢”,还有“柳摇金”“醉太平”“寄生草”“步步高”“雁儿落”“一阵风”……柴米油盐、风花雪月、世俗日常、闺阁情致,京剧曲牌几乎包含了所有的生活场景。
我觉得,意味最浓的,是《夜深沉》。我每每听时,都要单曲循环,无休无止。
《夜深沉》,以“引子、慢、中、快”的结构展开,如山径一支,渐缓渐陡,渐入云霄。开首一片寂静中,鼓声劈头而至。咚、咚,令人一震。继而,咚、咚、咚,令人抖起神思;之后,是咚咚咚咚咚……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越来越迅猛,如狂风,如暴雨,如奔马,如流星,只觉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狼烟翻卷,声势震天,令人激荡起来。
鼓声落,引出京胡优雅的颤音。那京胡一忽儿幽怨,一忽儿激昂,一忽儿激愤;转而鼓声又起,时而迟缓,时而急骤。鼓与琴的对答,意趣百出,似是一场生死绝恋的倾情演绎。
随着京胡层层上推,旋律更加摇动肺腑:决心和迷茫,希望和哀怨,幽思与豪情,蜡烛啼红,壮怀激烈,哀怒歌哭,大悲大喜……“在我歌唱爱的时候,爱就成了痛苦;当我歌唱痛苦的时候,痛苦就成了爱”。一曲《夜深沉》,把人心完全打开——生命里所见识的欢愉、幻想、悲哀和留恋全都融进去、融进去……
那么浩大,那么深情。
这个曲子是昆曲《孽海记》中《风吹荷叶煞》一折。曲中唱道:“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这一段伴唱的,就是改编之前的《夜深沉》。现在再去听,那种自怜自伤的怨恨,经大刀阔斧的改编后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刚劲有力的豪情意趣。
在京剧《击鼓骂曹》中,祢衡击鼓时,伴奏的正是《夜深沉》。《三国演义》中道:“祢衡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如今,《渔阳三挝》早已无人知晓,而《夜深沉》一曲,是由京剧名家谭鑫培与琴师梅雨田共同钻研,借《风吹荷叶煞》为母本改变而成。《霸王别姬》一剧中,梅兰芳先生又引来以配虞姬舞剑,从此广为传播。
听此曲,不免想目睹一下演奏者的风采。京胡琴师燕守平先生和鼓师王斌先生的合奏,可谓珠联璧合。视频中,曲子开始的镜头,定格于王先生一双鼓槌,那鼓槌由慢而快至更快,以至于槌槌相连,腕间拖出一串虚晃槌影。洒脱狂放、清健激越的鼓声,由槌影里爆发,是累积,是破碎,是冲天一喊,亦是滚烫的等待。
燕守平先生与京胡,俨然已人琴合一。当琴声悠悠响起,回忆和向往便徐徐散开,你会感觉到,乐池里众多伴奏的人影渐渐模糊,连同我自己,连同屋内、屋外的一切,都转成了一种底色、一种气氛,一种情境。那琴声,几乎就是涵容万象的人间啊。其间,力量与柔韧的纠缠,欲说还休与不吐不快的纠结,心灵的孤寂,能量的饱满……沧海桑田无尽数,尽在一把胡琴里。
《虞姬舞剑》与《击鼓骂曹》两戏,一是英雄美人荡气回肠的爱情经典,一是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的文人传奇。在《夜深沉》美妙的乐曲里,舞台上主角一个是击鼓,一个是舞剑,外表都镇定从容,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种种百转千回的思潮,郁郁不平的块垒,全由跌宕的鼓声与京胡旋律中流泄出来了。
夜深沉,心激荡。
我曾经错误地以为,京剧的音乐固然迷人,总有被厌倦的时候,因为它们充满俗世的喧哗和热闹。不想,越听越迷恋,越听越放不下。一曲曲听罢,感觉那不是喧哗,是人世的生机与绚烂。万千意念,吐纳徘徊,竟不可说,终不可说,只默默赞叹罢了。
编辑 刁瑜文 审读 郭建华 二审 张樯 三审 詹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