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我国知识分子就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和传统。这四句言简意宏、掷地有声的名言,被后儒尊为“横渠四句”,其作者是张载。
张载作为理学分支“关学”的宗师,年少喜兵事,经范仲淹劝读《中庸》始,博学天文、医学、佛道,最后发现《周易》对宇宙、人生之理阐述最究竟,最后以《周易》为核心,融通医、道、佛,创建了他的思想体系。
张载生活的北宋,军事上强敌压境,如何才能“万世太平”是北宋的时代之问;文化上,经魏晋玄学风行、南北朝和唐朝佛学兴旺之后,以《周易》为核心的先秦儒家思想中衰,如何整合各种思想形成一个体系,统一民族精神,是北宋学术思想层面的时代之问。所以通过继“往圣绝学”来“开万世太平”,就成了他“回答时代之问”的人生目标。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就是以《周易》为核心的“往圣绝学”精华和发用方式。
群经之首的《周易》,是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而作,“能弥纶(包含)天地之道”,虽然民间用于占卜,但自孔子始的古代众多智者认为这只是 “小用”。《周易》的“大用”,是通过“冒(揭示)天下之道”,实现“开物成务”“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张载深研《周易》之后,撰写了《横渠易学》和《正蒙》,这是他的代表性作品。故可认为,张载“四为”名言,实际上是对《周易》哲学思想和如何发用的凝练总结。
“横渠四句”中的“天地人”,正是《周易》哲学世界图景中的三大基本要素,“天地人的关系”则是《周易》哲学的核心命题。
《周易》认为,“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人是万物之一物,当然也是天地所生。那么,天地如何感?万物的本质如何定?可以说,这两问贯穿了《周易》全书,这里摘其精要简述如下: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现矣”“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这几句话,描述的是同一个场景,就是“易”行于天地之间,从而“天象”转化为“万物”。
要理解《周易》的思想,首先要理解“天地”。张载说“言天地则有体,言乾坤则无形,故性也者。”意即从人的具身性空间感觉来说叫“天地”,“乾坤”则是指“天地”的功能属性。他认为“由太虚,有天之名”,“太虚”内含“运动一气”。据此,张载认为“生生之谓‘易’”中的“生生”,就是“太虚”中“气”在“进进”,即“气”连续前行。而“行于天地间”的“易”,张载认为“易,乃是性与天道”“易,造化也。”
是故,内涵丰富的“天道”,简言之就是“天”生化万物的过程和规律。天地之间并没有物质交流,《周易》的“生物”,并不是生成原子、分子、细胞等“质料”,而是“天性转化为物性”。可见,《周易》对万物的本质规定是无形的“性”,无关“质料”;而西方哲学万物本质由“质料因”“形式因”共同决定,研究万物必须质料、形式同时兼顾,研究万物必须用“分析还原”法。
笔者曾用以经解经方法,论述过“天地感而万物生”的过程,就是“天”的“阴阳关系集”转化成了的万物功能、信息结构或信息特征;行于天地间的“易”,就是《周易》中另一个名称“神”。
程颐对此有精彩的论述:“天者……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其意是说,所谓“天”,从视觉形体的视角说,天就是人头顶上的无穷空间;从操纵统治视角说,就是“上帝”;从世俗功用的视角说,就是“鬼神”;从极精微层面作用效果的视角说,就是“神”。所以,行于天地之间的“易”,是《周易》之“神”的另一种称谓。
由上所述可知,《周易》中没有人格化的神,自然也就没有人格化的“心”。张载只是借用感应身体内外信息、操控言行和外物的 “人心”,表征“天地感而生化万物”的天道。故他的“为天地立心”,就是要揭示“天道”,穷究有关天地造化、万物运行的真理。
至于“为生民立命”,就是要依据天道,构建“人道”。“生民”就是生生不息的众生;“命”,就是《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中的“命”。经典中的“命”“令”大多是带有约束、强制性的信息。不仅如此,笔者认为,“为生民立命”这种复杂命题,同时包含了《中庸》首章和《周易》的“神道设教”“立人之道”等内容。
《中庸》是儒家的心性修养秘籍,故开篇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是说,来自天的信息化入人体形成人的心性;内在的心性不加约束、修正而外化为言行的过程就叫“道”;对这个心性到言行的过程加以约束、修正就是“修道”。
说“率性”是“道”,令不少人觉得费解。这是因为“道”被西方哲学思维“本体化”、神秘化了。其实,“立象以尽义”,是中华经典论述复杂范畴、复杂思想的基本方法。哲学范畴的“道”,就是由“车水马龙的大道”这个“场景象”所界定的。张载说“道,行也,所行即是道。” 陈淳的《北溪字义》说:“道,犹路也。当初命此字是从路上起意。人所通行方谓之路,一人独行不得谓之路”。“车水马龙的大道”场景中,包含有两个象:有边界、有指向的“通道”;通道中有人车定向“流动”。这从两个象中可引申出“道”的基本含义是:某种东西的流变过程、规则或规律。说“率性”是“道”,是指内在的“性”自由外显为“言行”的过程。
既然“人性”是“天道”所成,为什么还需要“修正”、约束呢?《周易》中对人群只有圣人、贤人、君子、小人的层次划分,没有层次划分原理的详述。张载借用《黄帝内经》中人的体质分类思想,创立了“气质之性”概念,用来解释万物的“物性”和众人的“人性”的差异。
他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善反之”是颠倒、修正的意思。既然万物成形有象之后的“气质之性”,要经过“反之”才可还原为“天地之性”,那就是说,万物的“气”“质”在“天地之性”转化为“物性”时,不同的“气”“质”转化成的“性”也不同。其实,如果将《周易》中的乾理解为携带能量的“信息”或“关系集”,“坤”理解为“质料”,“乾”作用“坤”产生不同的“物性”,可用手掌拍向“橡皮泥”和“玻璃”留下的印记不同来理解其中道理。
张载认为,“人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这可理解为是他对《中庸》“修道”的必要性和原理的解释。其实,人们常说的“修道”,就是修正这个“率性之道”——对率性而为的过程、机制进行调整。“养气反本”是个人的“修道”,《周易》的社会的教化则是“神道设教”。
《观卦·彖传》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如上文所引程颐名言,“天”“神”是同一对象的两个称谓。所以,这里的“神道”就是“天道”。“天道”强调万物内外秩序源头、规则;“神道”强调流行,强调“妙”物无声。是故,在取象“风行大地”的观卦中用“神道”而不用“天道”。“神道设教”,就是用“天道”教化民众。周敦颐说“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张载的理解也大致相似,“天不言而四时行,圣人神道设教而天下服。”并进一步举例说,“君子教人,举天理以示之而已;其行己也,述天理而时措之也”。
所以,众生虽然固有天道化成的心性,因“气质之性”的偏差,还需用天理净化民众心性,这就是张载的“为生民立命”的基本内涵。当然,如果结合“开万世太平”的目标来看,此“民命”,应当还包含民众生存状态的质量,那就必然涉及经济政治等各方面,这些在中国哲学体系内,都是由“天道”推演出来的。
【本文系广东省普通高校特色创新类项目“《周易》信息哲学与文化自信”(2019WTSCX09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系南方科技大学思想政治教育与研究中心副教授)
编辑 王雯 审读 张雪松 二审 李璐 三审 潘未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