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回国不久,受邀参加电影《故园漂梦》的首映式。地点是省城内号称中国第一高塔的“广州塔”的18楼。开映前见到李导演,他也是台山人。电影堆满了“台山”元素——浮石的“摆色”、舞狮、祠堂祭祖、掷筊杯、渡口送别的篷船、乡村排球赛、侨批、被出洋人带到金山的《赵氏族谱》,还有金山出生的“土纸仔”随祖父回故里……
电影中好几个镜头叫我泪如泉涌,难以自已,那就是家乡的稻田。开始不久,穿各式戏服的“色仔”和“色女”,被村民抬着从田垌里缓缓走过。鸟瞰的角度,稻田虽占画面的一半,但较之浓妆加盛装的人群加上猎猎飘扬的牙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缺乏视觉冲击力。然而,奇不奇?与人有关的物事无一不被下意识不动声色地滤走,掳走我全部注意力与感情的只是浅黄色的稻田。天晓得是谁的命令?不,是什么样的天意触动心坎里至为隐秘的弦,放在膝盖的手,手背上落下热的“水滴”,脸颊也感到潮湿,听任一年到头难得一次的老泪喷流,何其痛快!
观影1个多小时,稻田出现许多次,颜色各异。广角镜下的田野,无边无际的稻浪;怒张的剑叶簇拥着饱胀的稻穗,秧地的浅绿含生机无限,即将开镰的金黄,收割后遍地稻茬,有如色谱丰富的秋日落叶……单是看这些已值回票价。
激动早已过去,闲来无事,多次探究何以家乡的稻田在自身下意识成为“泪点”?
归纳出以下几点导因:
一,土地是乡愁唯一的依托。所谓“江山依旧,人事全非。”后一句无误,确实如此,故人星散,能寻获,有意愿寻找的寥寥,且一路少下去。前一句也只对了一半,旧观不是荡然无存也改变不少。流经田野的河渠,小鱼和吸血的蚂蟥绝了种。幸亏稻田在。看到它,心里踏实了。
二,稻田永远是坦白的。“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你见过加盖的稻田吗?有史以来可有人把稻田搬进屋内?它世世代代地袒露着,接受阳光雨露、台风雷电、虫害、农药、化肥。它没有阴谋,没有秘密。它不骗人,你投入多少它必原原本本地公布,以叶茎的荣枯和稻穗的丰歉。
三,稻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当过知青,有第一手的经验。从播种,插秧,薅草,施肥到收割,我参与过所有环节。秋天在干硬的地里,一个大禾桶在田垌上移动,有如大海里的小帆船。稻子割下,双手举至高处,以全力往桶里打下,谷粒簌簌,稻香淡淡,杂以笑语和汗滴禾下土。有了稻田,就有了靠山。稻田的隐忍举世无双,它岂止生产稻谷,还容纳一代代人的泪水、汗水、呻吟和期盼。它永远沉默,只在禾稼吮吸春水时发出轻微的声音。
四,人间沧桑多少回,稻田不会退位。一代代人演出形形色色的悲喜剧,都以土地为舞台。稻田是土地之王。它肥沃,滋润,善解人意。春秋佳日,在稻田旁边偃卧,清风徐来,有如幼儿躺在母怀。
设若游子回归,视野里没有稻田,他怎能不恐惧,有如站立悬崖?
是的,稻田的重要不下于深山的祖宗坟墓,祖屋厅堂南墙上所挂的祖父母的炭相。
小说《飘》里一句话,把我的心事说尽:“世间,唯一值得你工作、战斗乃至死亡的,土地而已,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永久存在。”
编辑 李斌 审读 张雪松 二审 李璐 三审 徐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