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

廖恩焘（1863－1954），字凤舒，号忏庵，笔名珠海梦余生。广东惠阳（今惠州）人，为廖仲凯（恩喣）之胞兄。父廖竹宾，家贫，早年离乡由香港被“卖猪仔”至美国加州旧金山做苦工，后节衣缩食“慢慢积聚资金，经营商业，曾一度在美国旧金山汇丰银行分行作职”。

廖恩焘居长，有同胞弟妹三人，他九岁赴美就学，在加州专攻洋文。一八七七年廖仲恺出生于旧金山。一八七九年，十六岁的廖恩焘离美返粤，从陈澧（兰甫）弟子陈伯陶研究国学，在陈馆苦读数年，一八八七年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任职，以兼擅中、英文，任领事馆翻译官、领事馆二等书记官。

一八九六年身穿朝服的廖恩焘

一八九一年，二十七岁的廖恩焘即被任命为古巴马丹萨领事，成为一名职业外交官。

一八九三年，父竹宾在旧金山病故，由弟仲恺伴送母亲返国。

一八九七年，廖恩焘以四品京堂衔调回外务部丞参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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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三年三月，廖恩焘以原盐运使衔、浙江补用知府任清廷驻古巴总领事，是时梁启超在所主编之《新民丛报》连载《饮冰室诗话》，其六十七云：“乡人有自号珠海梦余生者，热诚爱国之士也，今不欲著其名，顷仿粤讴格调成《新解心》数十章，且自为题词六首，词曰：‘百粤雄藩镇未开，寻春怕上越王台。可堪流尽珠江水，犹有秦筝洗耳来’（一）……芳馨悱恻，有《离骚》之意，吾绝爱诵之。其《新解心》有《自由钟》《自由车》《呆佬祝寿》《中秋饼》《学界风潮》《唔好守旧》《天有眼》《地无皮》《趁早乘机》等篇，皆绝世妙文，视子庸原作有过之无不及，实文界革命一骁将也。”

前排左二即廖恩焘，这是他到古巴就任的珍贵影像。

梁启超于一九〇二年冬在日本横滨创办《新小说》杂志，它是《新民丛报》的姊妹刊物，其目的在唤醒同胞，挽救祖国危亡。梁启超于一九〇三年游历美洲期间结识了这位时任大清国驻古巴总领事的广东老乡，以“珠海梦余生”代之，并未点出廖恩焘的真实姓名，梁启超其实是要保护这位身份特殊的“热诚爱国之士”。而此笔名的真实主人翁到民国时期亦未为人所知，学界最早指出“珠海梦余生”就是廖恩焘的，为“岭南才女”冼玉清，但她那篇《粤讴与晚清政治》遗稿是在她去世近二十年的一九八二年才在《岭南文史》上公开发表，其时距廖恩焘在《新小说》杂志发表粤讴作品，已经历经八十年了！

学者胡全章指出“梁启超当时不得不故意隐去其真实姓名，致使这位‘珠海梦余生’的真实身份长期以来隐而不彰；又由于学界迄今对晚清诗界革命运动仍缺乏整体意义上的系统深入的研究，遂使这位与黄遵宪一样‘余事为诗人’的晚清外交官，至今仍未进入中国近代文学史书写之中。”

《廖恩焘词笺注》

廖恩焘以珠海梦余生这个笔名创作《粤讴新解心》等二十二篇，刊登于一九〇三年九月至一九〇五年五月的《新小说》杂志。据胡全章文章说：“廖氏写作《新解心》的动机与提旨，可用其题词的诗句来概括：‘乐操土音不忘本，变征歌残为国殇。’‘万花扶起醉吟身，想见同胞爱国魂。’体现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一位由乡人到国人再到世界人的晚清帝国派驻美洲的职业外交官希冀唤起国人乡人爱国自强之心的强烈愿望。廖氏《粤讴新解心》系列作品以岭南地区流行的乡土曲艺形式‘俗曲新唱’，奏响了启蒙救亡的主旋律，具有显著的近代气息、时代特征和进步意义。论质论量，廖恩焘都堪称《新小说》杂志的第一诗人。”

胡全章又说：“一九〇六年八月，《新民丛报》第八十五号‘饮冰室诗话’专栏刊录了《纪古巴乱事有感十律》和《湾城竹枝词》二十二首。这组古巴纪事诗和域外竹枝词，是廖恩焘见诸诗界革命主阵地的另一系列的新诗作品，也是当时仅有的以古巴时局和古巴首都湾城（今译哈瓦那）风情为题材的诗章，且有较高的艺术性，洵为晚清新派诗中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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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七年十一月，廖恩焘卸去古巴总领事。一九一一年，获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保荐，简派为驻西班牙公使，以革命军兴，并未到任。一九一三年，年五十，始学填词，自言：“余年五十，学为倚声，辄嗜柳七（按：柳永）词，自《黄婴儿》以下二十余阕，皆背诵极熟，探幽索微，确信周（邦彦）吴（文英）道源所自。尝谓读吴而得周之髓，读周而得柳之神。由柳追而上之，豁然悟南唐五代，如天仙花人，奇妙不可测。”一九一四年十二月，奉派以总领事代办古巴使事。一九一五年三月，至古巴首都哈瓦那履新；十月，顾维钧继夏偕复为兼驻古巴全权公使，未到古巴任所，仍由廖恩焘代办使事。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免去使事职务回国。一九二二年二月，暂代驻朝鲜总领事。同年六月，出任东京代表团临时代办。九月，廖仲恺、许崇清（志澄）前往东京，廖仲凯《千秋岁》词序云：“许君志澄，服官广东时，由余作伐与承麓侄女（按：廖恩焘六女）订婚，壬戌（1922）九月，余因事赴日本，约与俱东，以十月二十四日在中国使属行合卺礼，赋此催妆，并祝偕老。”是知廖恩焘在东京嫁女儿。一九二三年五月，廖恩焘卸去东京代办使事职务。

廖恩焘当公使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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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嘉庆年间，有《粤讴》一书，是招子庸在珠江呼朋引类，在艇上吟唱所记下的歌曲集。廖恩焘于一九二一年春至一九二三年间，在日本创作了一系列粤讴，粤讴亦称越讴，别称解心。第一首曰《解心》，广为传诵，成书遂呼为《新粤讴解心》，开首云：“解心者，有乜新鲜？做乜又叫起新粤讴嚟？睇落唔值半个烂私钱。我想心事咁恶解开，唔到你解一千遍，千遍都解佢唔开，心事咁坚，但千遍终须会有一遍解得开，条心就软，解到条心软咯，重快活过神仙。”《新粤讴解心》承传了招子庸的绝活，内容却不限于风月，还涉时事政治，社会百态，如《咪估话同你咁好》，乃责美国处事不公；《你总理理唔到佢》，慨叹国事混乱；《鸦片烟》之害人；《裁缝佬》这类小人物，廖恩焘拈之就吟哦，正如他所云：“或有谓掇拾时事，谬为雌黄者，要皆弦外有音，殆非无病呻吟也。”这在招子庸《粤讴》中，看不到者也。

一九二六年，廖恩焘（前排右一）与夫人邱琴（后排左一）、九女廖承荔（中）、十女廖承芝（前排左一）、八子廖承鉴（后排右一）在上海沧州饭店门前合影。

一九二五年一月任江苏省金陵海关监督；八月二十日，弟仲恺在广州被刺殒命，年仅四十九岁（1877－1925）。同年外孙女陈香梅（廖恩焘二女廖承恒，嫁给了牛津大学法学博士、国民政府外交官陈应荣，陈香梅为陈应荣之女）出生。同年十二月，廖恩焘代驻智利公使馆代办使事。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四日，临时执政段祺瑞以廖恩焘出任驻古巴全权公使。同年三月七日《申报》有廖恩焘赴任驻古巴公使时的报道：“北京政府派驻南美古巴国公使廖恩焘由津乘船南来，已于昨午到沪，同行者为其夫人及秘书一人，寄寓静安寺路沧州别墅。廖氏曾任古巴总领事有年，驾轻就熟，或能有裨华侨也。闻已向大来洋行购定惠尔逊总统号客位，准定十八日放洋，俟到旧金山后，再过巴拿马运河，赴古巴履新。”一九二九年十月，免去驻古巴公使职务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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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恩焘去职后绝意官场，返沪后携同词稿一百四十首往访名词人朱祖谋，朱祖谋读毕，大加赞赏，誉为必传之作，云：“以前我们‘非园’相会过，认为你是办理洋务的人，现在才知道是同调，海绡（按：陈洵，字述叔，别号海绡）之外，又得一人！”并评其词云：“胎息梦窗，潜气内转，专于顺逆伸缩处求索消息，故非貌似七宝楼台者可同年而语。至其惊采奇艳，则又得寻常听覩之外，江山文藻，助其纵横，几为倚声家别开世界。”寄寓海上时，与夏敬观（字剑丞，晚号吷庵）唱和独多，他的词集中《清平乐》三首小注云：“客沪十年，与夏吷老晨夕观摩，获益不浅，在词学浸衰之今日，吷老不独为余作词导师，实亦为词界护法韦陀也。”

一九三六年，廖恩焘自上海至广州，走访广州中山大学词学教授陈洵，相舆论词，并出近年所作请正，旋刊行《忏盦词续集》。

廖恩焘的《嬉笑集》

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战军兴。十一月上海沦陷，廖恩焘蛰居上海租界，以变卖古董、字画度日。一九三九年，年七十六，在沪刊行《半舫斋词》。抗战胜利后，寄寓南京、广州。一九四九年春，与胡毅生、桂坫、张学华、商衍鎏、黎国廉、詹安泰等十三人在广州参加陈融所举办的“己丑黄梅花屋春集”，并合摄一影留念。同年在广州刊行《扪虱谈室词》，林纫庵《题词》云：“问词家私淑古何人？姜（夔）辛（弃疾）又吴（文英）周（密）。”后挈眷避地香港，与词家刘景堂迭有唱和，邮筒无虚日，“那时候，凤老（廖恩焘）住在香港坚地尼道一层大洋房，环境幽静，花木扶疏，俯瞰湾仔区的维多利亚海峡，正是闲吟清谈的好地方。”又自序中有句云：“排啱广嗓，谛成律诗。一片婆心，唔算踱西游记怪；几番公认，就算补北梦琐言。冇摩罗拍珊肉酸，比亚运洗镬干净。能闻能舞，非屎桶中关帝把刀；或掘或尖，任脑袋里董狐枝笔。”末署：“珠海梦余生撰于香港寓园影树下之补风捉影亭。”又重印旧作粤语游戏诗《嬉笑集》（初版年份未详），分赠亲友，是书共收七律七十三首，计“《史记》《汉书》人物分咏”二十七首，“金陵杂咏”十四首，“史事随笔”二十三首，“信口开河录”十四首，其中以《咏秦始皇》二首允称压卷之作，因是用粤语所写，笔者不懂广东话，特求教于朋友将关键词批注出。诗云：

荆轲吓失佢（按：他）三魂，好在良官冇（按：没有）朴亲（按：击中）。

野仔（按：私生子）执番（按：得回）条烂命，龟公（按：王八，指吕不韦）害尽几多人。

监生（按：活生生）点解（按：为什么）嚟（按：来）陪葬，临死唔（按：不）知重（按：还）拜神。

万里咁（按：这样）长城一座，后来番鬼（按：洋鬼子）当新闻。

另一首诗云：

六国吞埋（按：吞并完毕）捋吓（按：捋一捋）须，安心咁（按：这样）就着龙袍。

收齐烂铁烧铜像，堆起新书透（按：燃点）火炉。

过海点（按：怎）能求到药，当天重（按：还）去贴张符。

既然慌住（按：惧怕）江山倒，生仔唔（按：不）应叫亚胡。

《嬉笑集》重印自序

所作镕经铸史，对仗工整，嬉笑怒骂，妙趣横生。曾清校正的一九七〇年《嬉笑集》翻印本跋中有云：“用粤语入诗的，以往有何淡如、谭卧楼、廖恩焘等；其中廖恩焘所作较丰，较生猛，于是成了个中翘楚。”《嬉笑集》外，还有一部《新粤讴解心》，同样以粤语入文。他将粤语掺入白话文、文言，尤见得心应手，浑然天成。且看《新粤讴解心》“海棠花”开首几句：“你春睡未醒，故此重咁低头，倚凭在亚字危栏，粉面带羞，人哋见你万花如海，正话初开透，高烧银烛，照住妆楼，想必阆苑繁华，会共佢天香斗。”三语混杂，读起来，或唱出来，音韵何其悠扬哉！端的是人间妙文。另有《粤语游戏词》未刊。是时虽年登大耄，仍精神矍铄，外孙女陈香梅在《哭外祖母》一文中说外祖父廖恩焘：“寄怀诗书，有时和二三诗友，把酒论文章，自得其乐。”

一九五〇年冬，廖恩焘与刘景堂、罗伉烈、张叔俦、张纫诗、王韶生等组织词社“坚社”，每月一会，均假廖恩焘宅举行，而“坚社”因廖宅在坚地尼道而取名。据王韶生《悼廖忏庵先生》文中说：“夫人碧桐君雅好宾客，亲制美点相饷，更有宾至如归之乐。”一九五一年冬，与刘景堂（1887－1963，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刘殿爵的尊翁）印行《影树亭与沧海楼合印词》。刘景堂在《影树亭词集序》云：“余谓丈词，虽合耆卿（柳永）、稼轩（辛弃疾），一炉而治，实亦导源梦窗（吴文英）。”廖恩焘自《忏盦词正集》至《影树亭词》止，作品共有六百多首之多，因属“非卖品”，流传不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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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四月十三日，廖恩焘因病在香港坚地尼道寓所去世，享年九十一岁。刘景堂首填《木兰花》慢词一阕为悼，中有句云：“百年人事短，数岁月，半生天涯。怅落日回帆，蓬瀛三浅，经眼多非。”同年四月十五日，葬于港岛“香港华人基督教联会薄扶林道坟场”。一九六六年十月七日，夫人邱琴（碧桐，1868－1968）于久病后去世，年九十九岁，与廖恩焘合墓。陈香梅有《哭外祖母》一文，末云：“外祖父、外祖母都活到九十多岁的高龄，他们对于人生的悲欢离合也全都尝过了，但最遗憾的是他们却葬身异域，不能回到老家去。有一天，回到大陆，我要把两位老人家的骨灰带回家乡去，再合葬在山明水秀的江南，这是我的心愿。”

廖恩焘家族谱系简图

廖恩焘纵横外交四十多年，与妻邱琴生育十个子女，造就了一个中国近代史上显赫的外交官世家。他的二女廖承恒，嫁给外交官陈应荣。三女廖承梅，嫁给著名外交家沈觐鼎。沈觐鼎于一九三四年十月出任驻巴拿马首任公使（此前一直是驻古巴公使兼任），而且长达八年之久。五子廖承鎏，驻古巴副领事、外交部秘书。六女廖承麓，嫁给著名教育家许崇清。许崇清的堂妹许广平，是鲁迅的第二任妻子。七女廖承苏，嫁给美国旧金山中国总领事馆副领事高瑛。八子廖承鉴，供职于旧金山领事馆，后任联合国翻译组主任。九女廖承荔，嫁给美国芝加哥大学法学博士钱乃文，曾任驻古巴、美国外交官。十女廖承芝，嫁给了香港富商陈纪一。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周晓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