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是作家周洁茹一系列小说的合集,它所包含的十八个相对独立的短篇,反映了作者近年来主要的写作倾向:一面是香港故事,写异乡人在香港的生活经验;一面是女性故事,写现代女性的情感困境。这些内容相互交织与融合,成为《小故事》讲述的主体。周洁茹的写作自由灵动,感性克制,其风格化的文字赋予这些楼宇客厅、街头巷尾的日常故事以魔力,展现出一种极具个人化的书写气质。
《小故事》
周洁茹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年7月
小说集开篇《四十》定下“四十”中年的基调,以微信及朋友圈的互动支起人物和事件,对话开始在现实与过去的两个维度伸展。这一叙事的打开方式在随后的篇章中得到延续和贯穿,《抱抱》《吃相》《两天》《华特餐厅》落笔闺蜜与“我”的中年处境,写婚姻的琐碎与疼痛,友情的坚固与脆弱;《相信》《读书会》《野餐会》写中产阶级的主妇生活;《来回》写独生子女与父母的相处模式;《同乡会》里有清淡的乡愁;《失败小说》仿佛“她”的独白;《小豆的岛》是“我”的自言自语;《油麻地》转笔写另一个阶层的妇女,她们的情感缺失与内心感受……诸如此类,接踵而来,密集而细碎的片断,间断的逻辑与生活,逐渐统一在作者某种相近的叙事模式中,弥合为一个整体,形成《小故事》的文本特色。
一
《小故事》陈述性的对话描写令人印象深刻。小说始于对话,终于对话。“说”完一篇小说是它的首要叙事特征。“我说”“她说”“米亚说”“珍妮花说”“葛蕾丝说”等,这些不断交叉重叠的对话几乎组成小说的全部。作者没有直接使用对话体,而是将“某某说”的形式转化为内容的一部分。这样便获得叙述者的立场,她们是有故事的女朋友,她们讲得稀松平常、波澜不惊,正是在这种漫不经心之中她们内心的伤口在一寸寸裂开。在这里,情节是淡化的,外部冲突是取消的,传统的结构、事件和人物转向了内部,并在一种对话发生中得到补偿、确立和塑造。
在语言的选择上,《小故事》对方言的使用保持了故事的原味。普通话,粤语,穿插的英语,还有作者家乡的常州话……在这片狭小的地理空间,生长着茂盛的语言。《油麻地》中粤语较多,那种市井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读书会》中语言的来回切换是对身份的辨别和趋同;《抱抱》中刘芸不止一次说“我老公不肯租好房子,叫我去住那样的破房子”,而我总是“不知说什么好,低头搅拌红茶”,这种静场让内心被照见;《华特餐厅》里“我”在等刘芸的过程中,不停地看表和菜单,同样是内心的外化。可以说,在同一个故事中,人物喋喋不休,通过对话或独白,这种反复诉说成为了那些生活优越却婚姻不幸的女性的共有标签,她们的群像渐渐清晰;而当“吕贝卡说”“葛蕾丝说”出现在不同的故事中时,她们本身也变得恍惚,人物渐渐如符号,成为现代都市生活下抽象的化身,小说由此显出缕缕表现主义的意味。
二
《小故事》诉诸文字本身而非修饰与技巧。十八个短篇,每篇平均不过五千字,《小故事》以尽量短的文字讲清楚一个故事,体量小,也没有装腔作势。对话是口语化的,有时贴近网络语,就带来烟火气。作者记录那些正在发生的城市日记,大多具有亲历感,会让人感到故事并不完全是虚构,但是,周洁茹散文式的叙述落到《小故事》中就有了小说性。最典型的例子在《来回》中,朋友托“我”帮她临时照料双亲,这个情景在文末的“对谈”里再次提到,讲起这段创作作者几乎复述了小说原文,当日常的说话与书面的表述完全覆盖,印证了周洁茹自己所说的“所有的句子都脱口而出”。这是周洁茹个人的天然。
实际上,小说里的对话,常出现的断句或省略,颠倒或跳跃,简单的重复或叠加,让人想到卡佛的简约主义。这种写作方式注重文字本身,放弃传统的修饰,不使用过多技巧。作者视文字为材料,如同在时间与空间的画布上奔跑、停留与回旋,是非常现代的表达。这一表达特性与作者眼中的所要描绘的世界现状是一致的。在《小故事》中,看似随意的对话、不确定的逻辑,在生活流的此起彼伏中形成它自身的节奏。“昔日的流光溢彩之都”“颓废的现代风情之地”也在朝着时间的不确定之中滑去……因而,有时文字充满美感,有时又充满隔阂,交流变得困难。《读书会》中太太们的社交,单薄的会所读书似乎效仿了渊源的沙龙文化,却显出某种尴尬,《简·爱》出场是无能为力的,即便是名著中优美的句式也都被消解殆尽。“她们异口同声地念着。要是我也能和她们一起就好了,可是我没有,我死命地埋着我的头”,所以我的格格不入像一个闯入者,揭开了繁华的表面与空茫的内心,并发出疑问——既然一切都变化了,那我们到底需要说什么?
三
《小故事》叙述的在场性与疏离感。《小故事》从头至尾都统一在“我”的双重视角里。全书以“我”为中心,写我的密友与朋友,辐射朋友的朋友等,进而将故事的涟漪逐渐扩开。一方面,“我”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我是故事的参与者,我是在场的,充满了强烈代入感;另一方面,“我”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我是故事的观察者,我保持距离,带有一种冷静又克制的思考,充满了陌生化的惊喜。当作者的笔触在当下与过去、现实与想象,有时甚至是幻觉中驰骋时,叙述便获得时空的自由和展现的天地,这一过程中思维的“跳进跳出”,对应着“我”既身处其间又疏离在外的两种状态,对应着在书写与阅读中的双重体验。
参照周洁茹以往的作品,可以认为她的写作是去技术化的,是经验性的。作者擅于游走在两条途径之间,将感悟与认知溶化在她的感性与直觉之中,这正是艺术的当行本色。当它不着痕迹地取得某种微妙的平衡,那种合一所产生的奇妙效果,是令许多读者掉进她文字陷阱的原因,她的语言也因此受到普遍的赞赏。
作为七零后的代表性作家,周洁茹在居住美国十年之后停留香港,她的旅居经历丰富,城市描绘斑驳。无论是多重的移民身份还是文化的多元性,都在她带有异乡漂泊感的文字中不断出现,如今,香港成为她书写的主体,香港作为东西方交融的特殊之地,也将契合并进一步强化她的个人风格。由于《到香港去》《香港公园》《在香港》等作品,有评论家认为周洁茹是“现代城市的漫游者,对香港的观察恰如波德莱尔对于巴黎的观察”,换个角度,或许周洁茹文字中模糊又清醒的两面,更加表现了被波德莱尔所视为的关于现代性的那个矛盾:现代性就是过度的,短暂的,易失的,偶然的,是艺术的一半,它的另一半是永恒的,不变的。回到《小故事》,小说的形式已经是对内容的深化,它进一步反映的是作者所追求的另一半:严肃的思考,对日常本质的洞察,以及对写作艺术本身的表达。《小故事》回避城市与文化的宏大叙事,专注街角与楼宇的细微经营,为那些优越又绝望的、灰暗又可爱的女朋友们,搭建了一个文字的游乐场,赋予她们话语权,以抵挡时间的虚无与生活的暗流。在这里,她们的故事,是一些小风波和小波澜,跌跌撞撞,窸窸窣窣,回应着眼下这个旋转飞舞的小时代。
独家原创内容,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晶报供稿)
编辑 李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