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296期 | 缘起罗便臣道叶家书房?
晶报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3-07-25 08:53

■金敏华

“大哥叶大伟是TDC(香港贸发局)开办时的5个职员之一,香港书展就是我大哥创办的,他当时在TDC负责市场推广业务,陆续推出了时装展、玩具展、印刷展,什么都办,怎么会想出办书展?除了业界的推动外,我相信这件事跟父亲有关,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书的环境底下长大。我还记得当时他去北京找贸促会、出版局联系,将内地的图书拿来参展。我大哥办了两届,后来因为心脏病突发过世,但是我们都知道书展是大哥一手办起来的。”

去年香港书展,作家叶灵凤八位子女中的“老六”、前《大公报》副总编辑叶中敏在她题为《终把他乡作故乡——叶灵凤与香港文史研究》的讲座尾声突然“爆料”道。

说到香港书展,不能忘了他

“他从男拔萃(注:1869年创立的拔萃男书院,简称男拔萃、男拔和DBS,是香港传统名校之一)毕业后,先做公务员,然后去了TDC。我们差10年左右,我大哥可以说是本土展览业及公关/传讯业的开创者之一,他曾创办‘香港时装节’,捧红了一批本地‘名模’如文丽贤、许珊等;又跟黄霑、简而清(简老八)等人开拓了本土公关业——以前全是外国人搞的。”在接受笔者采访时,叶中敏再指,叶大伟在时装展玩具展之外想到举办书展,与他自小成长的环境,“与父亲的书房、与家中大量藏书密不可分”。她形容叶灵凤书房中满山满谷的书籍,真个堆得如同“小山一样”,犹记得儿时爬上去找书情景的叶中敏回忆起父亲的书房:

“书桌对着的是《蒙娜丽莎》复制品,连画框都是照原样订回来的;左手边挂的是齐白石的画,一只竹篮里面装着荔枝,后来大概因为家里没钱卖掉了,后来在拍卖场看到这幅画,卖好几百万。书房四围均书柜到顶,仅留一面墙是半高书柜,上置鎏金铜质释迦摩尼佛像,又有复制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波提且利最著名的作品《维纳斯的诞生》,还有一幅明朝大儒方孝孺的书法。”而在饭厅,她记得“挂的是毕加索晚年作品《裸女与乐师》”。

叶家自1944年7月起迁至港岛罗便臣道四十七号B地下,这是一幢三层大屋,一层足有3000多英尺(约合279平方米),不过就算如此,因为“成屋都是书”,有时连主人找起来也感困难,有些书籍“不知放在何处”,“大窘大窘”的记载,在叶灵凤先生的日记中不止出现一次,令人忍俊不禁。

在日记中,叶灵凤多处提及子女,比如1967年4月1日这一天他写道:“今日为长子中凯生日,已经三十岁了。我自己的三十岁光景恍在眼前,儿子竟也如此了。”

作家小思在笺注中写道:叶中凯其后以叶大伟的名字活跃于商贸界,曾任职香港贸易发展局,并协助筹划“香港书展”,1993年心脏病发终于任内,仅享年56岁。

大伟出生不久,爆发“七七事变”,叶灵凤遂改其名为“中凯”,寓意中国凯旋。叶中敏吿知,大伟妻女均已移居澳洲多年。其独生女嘉雯后矢志从医,现已成澳洲心脏病专家。

早在1990年举行首届香港书展之前,香港出版总会已在大会堂举行一年一度的书展,唯“规模不大、平平无奇”。更早时,叶灵凤日记中亦有记载,在1967年4月23日这一天,叶先生写道:“今日星期,出外参观图书展览会,此是台湾出版商人所组织者,未经好好的筹备,简直是杂书摊,各家摊上所陈列的书,大都重复相同。”

而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伴随香港工业起飞一起成长的TDC正是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出版商联署上书,希望贸发局可以资助建立一个推广书籍的理想平台。6月份是贸易展览相对淡静的月份,“大伟大力支持,说服时任总裁苏泽光接办,于是就有了一年一度在夏季举办的书展。”熟知本地文坛掌故的作家沈西城多年前曾撰文称,“说到书展,绝对不能忘记一个人,就是老朋友叶大伟,没有他,没有书展。”他更直言,“大伟是书展始创者”。

沈西城1975年结识叶大伟,在他看来,大伟受父亲叶灵凤影响,“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也包括马经……”忆及30多岁时的叶大伟,“雄姿英发,朝气勃勃”且“鬼点子多”,彼时正跟名模许珊热恋的叶大伟“胖嘟嘟的脸上浮现一丝自信”,沈西城透露,表面玩世不恭的叶大伟曾情路遇挫,“许妈妈报警说大伟拐带许珊,上了报章头条”,落寞的叶大伟约沈西城在“文华”咖啡室聊天,说起夜里亡父来探,临别,要跟着走,却为父亲所阻,梦遂醒。

叶中敏则认为,香港书展创办之时,“香港的阅读风气已开始慢慢起来”,首届书展有149家参展商参与,吸引到约20万人次入场参观。之后入场人数持续增长,更发展到年均吸引百万人次入场的大型文化盛事。

这一切,跟叶灵凤们当年播下的读书种子是否相关?

▲叶灵凤在书房。

▲叶灵凤的藏书,由夫人捐赠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现有专室保存。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出版商联署上书,希望香港贸发局可以资助建立一个推广书籍的理想平台。叶灵凤长子叶大伟大力支持,并说服时任总裁苏泽光接办,1990年6月首届香港书展顺利举行。

来自他乡的“馈赠”

叶灵凤1905年出生于南京,“阿爷做过官,所以爸爸小时候在昆山、江西九江等地生活过。他从小喜欢文学艺术,15岁离家到上海求学,就读上海美专,亦开始在报上撰写文章。”叶中敏回忆说,当时美专校长刘海粟甚至提议他为自己和美专在报上写文章,免收学费。“因刘认为,父亲写文章的天赋比画画好”,不过,曾在家中看过父亲画公仔的叶中敏道,“其实爸爸应该很喜欢美术。”

及后叶灵凤转读“法国人办的”震旦大学,“研习外国文学,其间培养起比较强的英文阅读能力”。叶灵凤先后在1925年加入创造社、1930年加入“左联”。他写前卫的性心理分析小说,画欧洲、日本风格插图,担任多种文艺刊物的编写,并主编多份报刊副刊,1930年代更担任上海现代书局总编辑。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叶灵凤在上海参加郭沫若、夏衍领导的《救亡日报》工作,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遂随报纸撤至广州。“那时候大哥刚刚出世,他没有带上家人一同走难,当时应该没想到会一去不返。”叶中敏说,1938年10月,广州失守时父亲适在香港,未能北返,“妈妈同外婆和大哥乘坐最后一班轮船离开上海前往香港”,叶灵凤就此落户香江,一住就是37年。

“实际上爸爸是想过回去的”,叶中敏记得,“七七事变”十周年那一年,父亲在日记中感叹,“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转眼在香港快10年了,没想到会住这么久。她透露,“文革”前,父亲回过3次内地,“两次是国庆观礼,一次是参加李宗仁从美国回来后在北京召开的中外记者新闻发布会,从他返港后写的文章看,他是觉得国家变得很好。”不过,她认为父亲终老香港,一是有子女众多的“家累”,全家老少11口人,还有鹦鹉和猫狗,都靠他一支笔;二是挚友夏衍劝以三思而行的肺腑之言。“当时既有‘潘汉年事件’在前,父亲跟潘汉年最要好,夏公就觉得父亲的‘历史问题’太复杂,讲不清楚;而且当时文坛已呈山雨欲来之势,夏公本人不久就饱尝批斗苦头。”

因战乱而迁徙香港的叶灵凤,先后在《立报》《星岛日报》编辑副刊。特别是1945年香港光复后,长期负责《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编务,直至1973年因眼疾退休。“最初每月工资400元,再加稿费300元——每天写一篇千字文章,共700元。”在叶中敏的记忆中,当时“定时定候”会有报馆工友来家敲窗,向父亲取稿。全盛时叶灵凤一天为十份报纸供稿,有时屋外同时会有三四位工友排队等稿,“这些工友后来甚至彼此成为好友”,叶中敏笑道。不过令她更感慨的是,“父亲从起身、吃完早餐一直到晚饭前,从没离开过书房。”

叶灵凤则在日记中写道:“整日写稿,除写稿外完全未能做其他事,看书或事整理案,皆成为空想。日日如是,可发一叹也。”但他亦知:“月来额外支出甚多,而收入则减少,预料九月份因儿辈入学,中慧生日,必又增多支出,一定要加强写稿来应付。”他替《成报》写稿写了15年,直至1969年年底因眼疾无法兼顾,但仍对每月少了400元稿费甚觉可惜。

卖文为生为叶家带来比上或不足、比下远有余的体面生活。查叶氏日记,常有到新开的西餐店“云宝”喝柠檬茶,吃汉堡牛肉饼夹面包,与朋友、家人到安乐园或得胜酒楼喝茶,在红宝石餐厅请吃西餐,顺兴楼京菜馆涮羊肉或吃鸡尾冷餐,闲谈近况时局的记录。一帮要好朋友还不时会到叶家看书吃饭聊天,因为叶灵凤太太出身大家庭、懂得不少地道美食,当年有“叶家菜”的美名。

“我们家生活是比较洋化的。小孩要过生日,生日一定有蛋糕;圣诞节要有圣诞树,复活节必买巧克力蛋,家里平常会吃西餐冷盘外国餐……”,叶中敏回忆说,父亲最大的支出还是买书。“一领工资肯定会到书局,领了稿费也去,所以隔一个星期、十天或者半个月他就会去买书,妈妈形容他的人工大半去了书上。”叶灵凤会写下书名给老板到外国订书,相熟的老板,“赊书”的事时有发生——先取书后付款。“他喜欢有创意、前卫的画家,像毕加索、马蒂斯等,这些画册要价不菲,一本都要一百几十元,当时租金才200多元,后来还买与原作同样大小的毕加索作品复制件,不吃饭都要买回来。”

叶灵凤日记大量记载其搜购中外古今书籍,他的藏书量丰富,类别包括中西美术、西洋文学、史地文物、古典笔记、地方志、民族、民俗风土等。此外,他也喜欢收藏、阅读各种冷僻的中英文书刊。他对英国的殖民管治深恶痛绝,时有批评,但从不间断阅读欧洲文艺作品。博览群书、无所不涉猎的结果,使他往往能从中英文书籍中见人所未见,成为香港研究的先行者。

“他最大的优点是融汇中西,直接通过英文书店订购外国人写的有关香港的书,英国人写的关于香港动植物的书他看,中国人介绍香港的物产、什么鸟什么花的书他也看,把两边的考据、资料放在一起,写香港的人中间,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叶中敏记得夏衍跟她说过,灵凤写的很多东西都很好,最重要的就是关于香港的这一部分。“中英就香港回归进行谈判前,相关人员要看遍所有研究香港的书,大家读的最赏心悦目的就是父亲写的这一部分,因为像《香港方物志》这样的知性小品,不但文字雅淡隽永,知识性、趣味性兼具,更渗入了作者对地方的情感,唤起人们重新体验、发现身边自然生态的冲动。”

在叶中敏的记忆中,“除了大病,父亲没有一日是不看书的。”叶灵凤写过一篇《今年的读书愿望》,督促自己“要少写多读,或者多写多读”,不能“只写不读”。他读鸦片战争时期的英国军人行军作战的记载,“其中有提及南京琉璃塔者(签订《南京条约》时的记载),又有关于镇江北固山铁塔破坏情形者。这都是前人未曾用过的资料。又有两章是关于初期香港情形的,都可作写短文的资料。”因此感慨:“真是到处都有珠玉”;又自责“读书读得太少”,“拟规定每天至少读五十面,如此则普通三百面一册的书,五六天一定可以读完。”提醒自己“每天一定要读若干时间,几种不同性质的书并读,有些书宜精读,有些只要翻翻而已。”当他译完印度小故事两则、又写毕加索逸话一则共2000余字后,说道:“此皆日常所写字数之外者。现买现卖,不妨多读点书,决意尽量抽暇读书。”叶灵凤一生所撰述文字数以千万计,“但他看的书远远超过这个数”,叶中敏一言以蔽之:“除了买书、读书、写书,父亲在香港一生没有做过第二件事。”

叶中敏强调,在香港的几十年里,《星岛日报》或者说香港为叶灵凤提供了宽松、自由的写作、阅读空间。“如果完全不能有所作为,他根本不会留下来。在《星岛》时期,父亲写下大量不同类型的文章。”叶中敏认为,“当时香港已存左右文人之争,偏右的《星岛日报》可以容纳左翼文人叶灵凤,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彼时香港的政治文化、媒体生态和社会气氛,或也可说是叶灵凤独特地位的折射。”她指,叶灵凤并非没有受过政治压力,但这种压力,不是全民运动式的,而是来自个别人士。“1947年,他在《星岛日报》开辟《香港史地》周刊,追溯香港如何沦为英国殖民地的历史,以及未成为殖民地前的历史等,后又因在文章里以‘英夷’形容英国人,被警告和抽稿,一年后停办。而报馆思想右倾的总编辑陈梦因亦曾要求父亲‘双十’在《星座》刊登一首词作,他虽不满仍予刊载,惟抽起自己的文章,以示不愿与之为伍。”

▲1948年摄于家中,左起:叶中凯、赵克臻手抱中慧、叶灵凤、中健、中绚。

▲与家人合照。前左起:叶中美、中娴、赵克臻、叶灵凤、中辉、中敏;后左起:中慧、中绚、中凯、中健。

▲左起:黄苗子、叶中敏、叶浅予、郁风1980年摄于北京。

37年耕耘,播下香港读书种子

作家小思曾在《叶灵凤书话·选编后记》中这样写道:三十多年来,叶灵凤与香港形成似疏还密、似离还近的关系……他常淡然、理智处理编排许多史料,于剪裁取舍之间,自然透射出他对这个小岛身世的冷静追寻。也曾为《叶灵凤日记》作笺注的她禁不住发问:到底叶灵凤的一生是幸福,抑或痛苦?

“幸福或者幸运也罢、痛苦也好,最紧要是他为这个地方做了些事。香港给了父亲很大的自由空间写作、生活,而作为一个在香港生活大半辈子,写出大量与香港有关的文章,对香港有所贡献的作家,他早已是香港的一分子。”叶中敏笑道,虽然香港不是叶灵凤的故乡——他始终是南京人,但长期居住于此、生活于此,“他也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言一行都产生了兴趣,开始研究甚至想保护这个地方。”她指,除文献考据外,父亲亦非常热衷于现场踏勘与考察,曾联名争取保留宋王台石刻;又跟一班文人朋友凑钱,通过搭棚公会找到老师傅,搭棚爬上佛堂门摩崖石刻拓画,以为保存。“他不只热衷香港历史,更有一份珍重之情。”叶中敏引用著名的“三毫子小说”作家高雄评价叶灵凤的话,“叶先生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读书人,真正的读书人”,“最了解爸爸的是‘三苏’(高雄笔名)”。

1975年,叶灵凤因肺炎入院,并在医院走完人生最后一程。2025年是他忌辰50周年、诞辰120周年。担任香港三联总编辑期间曾出版《叶灵凤日记》的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总经理、总编辑侯明自言有一个心愿:“我要出一套《叶灵凤全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但给中国现代文学史留下一份珍贵史料,也让内地读者、尤其是香港读者,有一个比较完整的、重新认识叶灵凤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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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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