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287 期│当艺术家成为外卖员
晶报记者 余梓宏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3-07-12 08:47

7月的一天中午,我顶着烈日,在走错了很多个路口后,终于在导航的指引下,在南头古城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跟艺术家李燎约好的咖啡馆。在咖啡馆门口等待李燎时,一个似乎迷了路的外卖员正在焦急地给客户打电话,反复确认是否是眼前的这一栋。

李燎来了之后,我跟他说了刚才看到的这一幕。他对我说,“现在我们喝着咖啡,有一个外卖员从这里走过,我们以为我们都是在同一时空,其实并不是,他所感受到的空间跟你所感受到的空间是完全不一样的,即使擦肩而过,他看到的东西跟你看到的都完全不一样,所面临的压力和考核也都不一样,你有可能会完全忽略掉他的视角。”

南头古城也是李燎曾经送外卖的主要范围。2021年,老婆选择辞职去创业后,李燎的人生节奏发生了巨大的变动。过去他是“非职业艺术家”,也是家庭主夫,更多时候是在家里做饭、带小孩,闲暇的时间才做一些自己想做的艺术,因此收入一直不太稳定。老婆辞职创业意味着家庭没有了稳定的收入,而家里还有一笔每月都得支付的房贷,“中年人生活上的压力一下子就全部来了”。因此李燎决定,外出劳动补贴家用,也是想看看自己花多长时间能挣回家里一个月的房贷钱——26000元左右。在新闻上看到外卖员月收入能过万,而又无需太多工作经验后,李燎决定去送外卖。

他本以为3个月时间就能完成这次实验。结果他花了整整6个月时间。实际上,这也是他的一次艺术创作。2023年3月,李燎的个展《老婆去创业了》在坪山美术馆开幕,用艺术的语言重新把送外卖这段生活经历讲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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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进坪山美术馆的一楼展厅,你就会发现这里有一条由不同材质拼接而成的环形道路。沥青路、人行道、水泥路、大理石路、停车场地面……铺设这些路面都是李燎有意还原自己干活时的场景。“走路的时候感觉可能还不太强烈,但骑车的时候,你会更明显感到一种颠簸的感觉,还有铁板、钢板、木板形成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些路看着很平,实际速度一快能颠死你。”在展览开幕的那一天,李燎的开幕表演就是骑着自己工作时的电单车,沿着这条环形道路转了一圈。

▲李燎个展《老婆去创业了》用艺术的语言讲述送外卖的经历。

等到真正去送外卖,李燎才发现,月收入过万真的太难了。开始送外卖的前两个月,李燎的平均收入只有4000元。而且因为不熟悉路况、送单的技巧,李燎不仅挣不到钱,还经常挨骂。系统在派单的同时还会提示,“有订单你要不要抢?”一般抢单的时候骑手身上都有三四单,就会顺便抢顺路的单,而抢单的过程实际能给人考虑的时间几乎不超过3秒,可能只有1秒半。“如果你不熟悉,一抢就抢了一个垃圾单,那真的是要搞死你。”李燎说,所谓的“垃圾单”,一是部分商家出餐慢会卡你,“这种再近也不要去”。二是有些小区不能骑车进去,有些进去还得跑和爬楼梯,也不要抢。在菜鸟阶段,李燎有时贪心,想要多送一点,结果抢到了一个反方向单。“我的天,那个路线你知道什么概念吗?那天我疯了。”

送外卖时常要面临一些混乱且无法解决的局面。李燎说,深圳有一段时间,超市会“爆单”,也就是订单太多送不过来,而这些订单就会堆积。这时候往往外卖员都会挤满派餐口,不断喊“××号订单好了没”,却死活排不到你的订单。“系统给你(规定完成派送)的时间,也只有40分钟,你排了两个小时,系统还是会惩罚你。最关键的是,惩罚完你这一单,它又给你派一单超市的,你就感觉,这一整天都要耗在这里了。”李燎录下了这个场景,在展览现场的一个iPad,这个片段被反复播放。

谈起这6个月的生活,李燎说,除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很黑、胖了一大圈等体型的变化外,最大变化是脾气变好了。“我老婆说,男的都应该去送一阵子外卖。”李燎说自己过去可能斤斤计较,特别是在家庭关系里,但现在他的脾气,按他老婆的说法,“不是一般的好。”“我后来发现,好多事情不是讲道理的事情,这个世界轮到要去争吵的时候,都不是讲道理能解决的。”

▲六个月的外卖员生涯让李燎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不仅黑了一大圈,也胖一大圈。

当外卖员的时候,李燎发现,当你是这种身份时,很多人是不跟你好好说话的。他不太会骂人,“还是有点知识分子的气息”,所以说得最多的是:“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跟店家、站长还能吵一吵,但对客户最好就是没有任何言语,最多说个“好,错了”。“因为只要给你打个差评,不管对错,都是你的错。没有什么申诉的可能性。”

《老婆去创业了》的主体作品,是李燎工作的“证据”,除了工作服,还有各种各样的证明,包括许多系统界面截图。有些是李燎在嘚瑟时截下的,一下子接了七八个单,把每一单都送完而且不超时;有些是李燎要留下的证据,向站长证明事情不是他的错。李燎说,在外卖员心里,系统就像神一样,大家又敬畏它,又怕着它,又想求着它。因为大家的收益站长也控制不了,全是由系统来控制。外卖员也常用诙谐的语言来谈论系统,比如求系统能给一些“小金蛋”,其实就是“近单”的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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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李燎,你用了6个月的时间才挣到了一个月房贷的钱,现在房贷怎么样了?他说,其实房贷一直在还,从没断过。如果做其他的工作,找人做点合作或者开讲座,应该能用更短的时间挣到同样的钱。但从艺术角度而言,他更喜欢“愚公移山”式的去亲自实践,这是他在美学上的一种思考和选择。

“一想到要去谋生,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体力劳动。”李燎说,体力劳动其实是一个人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实际上,李燎一直没进过办公室当白领。2005年,从湖北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一直到2010年来到深圳之前,他一直是晃荡的状态。“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像放了一个很漫长的暑假。”他记得很清楚,上大学的时候,同学都买了电脑学各种软件,为出来找工作做准备,他也买了,却什么都没学。而自己油画系毕业,去公司面试,连做图也不会,也没有其他技能,所以一直也没找到白领的工作。后来,他在海南遇到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婆,他们一起来到深圳。

来到深圳后,李燎说,他才真正开始创作。在此之前,他写诗,但后来诗也不怎么写了。在晃荡的那5年里,李燎的眼界开阔了不少,“不是只有油画是艺术”。在深圳,因为脱离了原有的朋友圈子,他开始有了很多独处的时间。那时他住在园博园附近,每天都会到那里散步。他还是想要输出和表达,所以做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艺术的东西”,比如李燎觉得上班状态很像是被禁锢住,于是就找了一个在写字楼上班的人,让这个人上班的时候把他锁住,下班的时候再拿钥匙把他放走。这些创作做完之后没有进行展览,“最开始没有任何的机会,也没人说你是艺术家。但从构思到创作到实施,会有一种快感。这个作品放进U盘,躺在我的抽屉里,就结束了。”

在做了好几个作品后,开始有艺术圈的人关注到了他,“也许是为了挑选新的艺术家”,邀约他进行一些创作。李燎坦言,直到今天,他都不是完全被展览推着走的艺术家,更多时候是在做自己想做的创作。他的创作习惯一般是生活碰到了什么事情,会立马把它抓住,然后把它放大成一个好像是艺术形式的东西。包括坪山美术馆的这次展览,也是李燎先有了想法,“想要做一些体力劳动”,老婆辞职创业成了直接的动因,又遇上了坪山美术馆推出“深圳当代艺术家系列”展览。在一次演讲中李燎说,“有时候我会故意去挑动生活,让生活里产生一些可能像素材一样的东西,有时候我又会公器私用,用艺术去报复我生活里某些私人的事情,但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等待。”

▲主体作品《劳动》是李燎做外卖员工作留下的“证据”,包括工衣、合同、健康证等等。

比如李燎做过一个《艺术是真空》的作品。这个作品缘起于李燎的岳父对李燎的不满意,觉得他是无业游民,说他是在真空中的人,反对女儿和他在一起。李燎记录了岳父和他的一些对话,甚至把被岳父撕坏的羊毛衫和摔碎的遥控器都收集了起来。为了证明艺术是可以在俗世里挣到钱的,李燎把这个作品方案提交给了上海的一个美术馆,最后真的批下来了5万元。后来羊毛衫和遥控器都拿到美术馆里展览。李燎拿着美术馆给的钱,放在了岳父面前,想让岳父认可自己艺术家的身份。艺术是真空吗?李燎要证明的是,艺术和生活在某些时刻或许真的能相互改变,即便艺术看起来就像是真空。

当想法浮现,李燎有着近乎虔诚的执行力。他有一个做了6年的作品,叫《每天八件事》。起因就是他在送老婆上班的途中,老婆突然提起,他们老板跟她说过一个成功学的秘诀,说只要每天做8件事,你就能成功。李燎听了很兴奋,决定每天都要去做8件事。有时候凑不够8件事,就得没事找事。后来他做了一个更具体的方案,叫《做更好的人》。这个方案的灵感是李燎观察到,在那几年,人们对于中产的向往和欲望特别强烈,每个人都想要“变得更好”。于是他在2019年花了一年的时间去做符合中等收入群体理想生活的事情,一是健身塑形,要练出腹肌,二则是学会一门外语。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每天锻炼,还把《新概念英语3》的每篇文章硬生生地背了7遍。但他会因此成为更好的人吗?就在作品做完后,他的腹肌在一个星期后也随之消失了,背得滚瓜烂熟的文章也很快忘记了。他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等待生活中下一个想法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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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开始送外卖时,李燎还随身带着一本名为《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的书。我问他看完了没,他说在菜鸟阶段,没有什么订单,一天骑着车在街上晃来晃去,就顺手拿书来看。后来李燎升上了更高的班次,就再也没什么时间看书了。

李燎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记录深圳的云。在《老婆去创业了》展览中,他也展出了他拍过的云。但这一次,天空被溅了一身泥。在刚开始送外卖时,李燎以为自己经常在外面跑动,会有更多时间去记录天上的云彩。后来他才发现,跑外卖时,他压根没有时间去看云,更多的时候是去看路面,看手机上的订单,焦急地等待一个订单出餐。

李燎说,《老婆去创业了》与他以往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虽然老婆创业去了是一个契机,但这次他却不是在等,而是主动去干活,让自己真正嵌入到这种生活场景中去,将送外卖所处的时空当成一个虚拟的工作室,去产出作品。李燎说,做完这个作品后,回过头来,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有一点不公平,“我还是有一点在消费这个群体”,因为他不像其他外卖员,真的把这份工作当作安身立命的生计。而他要尽可能拉平这种不公平,就是必须自己去做外卖员的工作,消费自己的亲身体验,而且把时间尽量拉长,尽量勤奋地去干(6个月里他只因为打疫苗休息了两天),让自己的肉身经历真实,让自己陷进去,而不是在一旁观察。“当你陷入这种压力体系时,闯不闯红灯根本无关紧要,你心里只有绩效和时间。”

▲由各种材质道路拼接成的环形道路,和用路障组装成的风车……展览现场带领观众走进外卖员视角下的户外场景。

所以他感受到了,当骑着电单车风驰电掣时,会感觉路边的路障就像风车一样在旋转。他真的在美术馆的展览现场搞出了一个由路障制作而成的大风车,它悬挂在高高的窗户下端,不断旋转着,在阳光照射下,它就像蒙上了一层光环。很多人驻足,看着这个奇怪的风车不断在旋转。还有大理石路墩组装成的经轮,上面遍布着外卖骑手剐蹭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平时很少被留意,但在美术馆里,这些大理石路墩被放置在1.55米高度,每一次转动它,都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痕迹。

我问李燎,做这个作品的时候你有想过,搬出自己的房子,和其他骑手同吃同住吗?他说并没有这种必要,因为这件作品的初衷就是挣够钱还房贷,再租一个房子只会产生额外的支出,破坏做这件作品本来的出发点。而且,无论做到多么纯粹,都并不可能真的达到大众所认为的真实,因为他并不可能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以送外卖谋生的骑手。李燎说,他喜欢把现实拉到艺术里,也喜欢把艺术拉到现实里,但他不喜欢将艺术变成纯粹的形式。他带着艺术家的视角闯入另一个时空,那个属于外卖员的时空,最后,把这些亲身体验带进了美术馆:

“打工似乎是一场梦,梦结束了,一些不相关的事情却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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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记者 余梓宏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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