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市建材局1979年4月份成立，没会计财务也没有仓库就开始经营了，九月份我到深圳建材局工作，办公室“挂”在人民路的工业局里头，它只是工业局门上挂的一块牌子，借了工业局一个九平方米的小房间办公罢了。

此时，基建材料回来不少，可还是很乱，有好几万现金付出了却没有材料回来，有100万吨材料找不到车皮运输。不过全局已陆续到了三十多人，都挤在这九平方米的房间里，八张办公桌，有三张还得硬挤入房间里的三个墙角，如果有人想出门，先得请所有坐的人站起，方能让出一条进出的小缝。办公桌不够用，许多人只有一个抽屉，我连抽屉也没有，但有一张固定的椅子，这就是建材局的办公室了。

这小小的办公室担负整个深圳特区建设的建筑材料供应。

基本建设方面的投资，1979年4200万元，1980年1亿元，再加外商投资的1亿元，就靠这9平方米和三十多人了。

许志坚局长原来也和我们挤在一起，他要说什么，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没有什么秘密。第一天上班他对我说他现在是游击队长，他是来打第二次游击的，要吃苦。他让我看一大堆外商的合同和资料，说先熟识情况，过些日子跟他去和外商谈判做记录。

他样子严峻，说话的时候更是一点笑容也没有，好像苦行僧。他是本地人，曾是东江纵队的游击队员，抗战时期在这片土地上打过游击，吃过野菜，睡过山头，常年的劳累令他得了胃病，常带着一个很旧的黑皮包，里头有药，胃一疼就吃几片饼干，疼得厉害就从包里掏出几粒药丸子塞进嘴里，一口白开水咕噜吞下。

说也奇怪，一看到他我们就不自觉地埋头苦干。

很多人都挨过他的批评。

有一天，我写坏了一张纸，揉了揉，被旁边开单收款的苏贤珍（科长）看见了，他悄悄对我说：“你别拿信纸当手纸，局长知道要骂的。我不知道让他骂过多少遍了。”

老苏小心翼翼对待每一张纸，正面写完了写反面，把最后的一点可利用空间用完才揉掉。我赶紧把揉皱的纸张展开再用。

局里的大部分人都住在新园招待所，光招待所的经费已经用了五千多元，为了省点钱，局长不住招待所，寄住在深圳十字街南塘市场附近亲友的家。我们没有地方开会就在他的小房间开会，房间里空空的，只有一张硬板床，连桌子也没有，我们只有问主人借椅子，一张张搬进房间，开完会又搬回原处。

他说吃几年苦，把日子搞好，不搞好对不起老百姓，也对不起我们的后代。

翻开当年的日记本，里头还记着当年9月28日局里的全体会议，他会上发言从来不打稿，我做了会议记录——

我们是在混乱中前进，今年计划供应的建筑材料光水泥就有6000吨！可运回来多少？600吨。没法子运输，现在的车皮已经是很照顾了，这条线出口的鸡、鸭、鹅、猪，已经够多了，沙石水泥属七八类货物……今年，我们只有靠运输，明年就好多了，和澳大利亚合办的石场，我们自己办的石场，部队也准备办一个石场，这样，我们的压力会减轻。所以，同志们要努力干，过去，我们打游击的时候不是更苦吗？今天也是打游击，这是高级的游击，可以睡招待所的弹弓床！可我们有的同志怕苦，听到要管理梅林的石场就不愿意了，一离开深圳就不愿意，如果不愿意，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们要捱过这三五年，我们给后代留下些什么呢？我们现在一穷二白，搞改革开放就要改变一穷二白，要让大家都过好日子，不变，不搞好，我们死后埋在地下也会被挖出来！同志们，我们要努力！要团结！要不怕吃苦……

这个死后埋在地下也要被挖出来的话很震动大家，会场鸦雀无声了好久，平日里那些爱闹的小伙子也一声不吭了。

建材局除了负责建筑材料的组织和供应外，还和比利时、澳大利亚等国家的外商洽谈采石场、水泥厂等。

我上班的第一天和后来几乎都和外商打交道，没有英语翻译，局长真是急红了眼。我当时的英语水平很一般，只会三种时态，几百个单词，可在局里已经很重要了。每一次和外商谈判，局长都让我参加。一有什么英文的商务来信，都来找我。

这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有了“办公室”，就在楼梯口用木板间隔了只能摆一张桌子的地方让他办公，楼梯口办公室小且闭塞从不关门。那天他拿了一封澳大利亚关于乌石古的英文信，叹了叹气（他可从来不叹气的）：我们和外商是鸡和鸭讲，这些鸡肠字，它懂我们，我们不懂它们，小张，不懂英语不行……

我是不能推辞的，只有咬着牙翻字典，把意思写出来。今年7月17日，我们和澳大利亚建筑材料（香港）有限公司签订协议开采莲塘乌石古石场，这是深圳市第一个与澳大利亚合作生产的采石场，位于深圳东面的梧桐山下，与香港只有一河之隔，因其石呈乌色，故称乌石古。当时局里最重要的大事就是乌石古石场的谈判，可我们连打字员都没有，所有的中文协议，从草签到正式合同都是我手写的，包括那本几十页的合同正本。记得那天下午就最后的问题达成协议后，英文版由对方的打字员打出来，而中文版本交由我一个字一个字抄出来的，我拼命赶，字体还要工工整整的宋体字，我整整一晚没有睡觉，手指头都写得无法伸直，第二天签合同之前终于把合同赶了出来，这时候的局长才有了一点笑容。

大概过了几个月，我们搬出了工业局的9平方米办公室，市委通过协商，深圳市武装部腾出了和平路的一栋两层楼给建材局，那就是和平路7号……

我们从人民路搬到了和平路，进入了1980年。

编辑 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