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15集)
我正欲跟着小猫前行,忽闻一个男子的吟诗声。“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那吟诵继之以一阵奇怪的声息,像是鸽子交配时的咕咕声。“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我驻足观望,那声息是从风月桥边的小花园传来。那小花园有一个月洞门,洞门内有一个小石桥,石桥通向另一个月洞门。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那吟诵声伴着浪声浪气的呻唤声,那声响伴着桂花香气飘来。“昔为倡家女……”
小花园是一片金桂园,回廊曲折,桂花飘香,园中有一座玲珑假山,山旁又有一棵石榴树,一对男女正在那树下交欢。
“今为荡子妇……” 那女子娇声浪叫。
“荡子行不归……”那男子益发用力。
风舞树动,枝柯婀娜招摇,果实沉垂欲坠。他们交颈叠股,似是已入佳境。妇人仰卧在地,两条白生生细腿高高跷起,那小脚纤若钩月。男子俯压在上,起伏间发出粗重的气喘声。
“空床难独守……”妇人接了这末句,假山后忽有咳嗽声传来。那男子愣停片刻,便惊慌起身,匆忙裹起缠曲裙,便悻悻然从那山中隧洞溜走。那妇人也悚然起立,提裙持带向那山后张望。
那妇人纤腰长袖,柔若无骨,一副弱不胜衣之状。她莲步轻移,转身欲走,就有一僧人踅出那月洞门。
“施主缘何如此惶急?”
妇人大惊失色,正欲缚带,那花裙却忽然松脱坠地。慌乱中她弯腰提裙,僧人却已疾手抓过那罗带。那是一个膘肥体壮、五短身材的僧人。
“夫人有所私耶,就不怕我说与舒雅?”
妇人呆望着地上一个石榴,那石榴早已绽裂,就见她举足用力,那弓鞋猛地踹去。那石榴立时被踹烂出水。妇人便不再羞惶,她轻扭腰身,抬手抚一下朝天髻,脸上也有了盈盈笑意。
“只怕你老人家也只是个假和尚。”
僧人略微一怔,便又呷呷笑道:“既是来到这风月楼,咱就不吃素斋吃荤斋了!老衲苦行日久,今日受用这一下,施主方便着些!”
“不是要说与舒雅听么?你倒是去也罢!那不长进的死乌龟,他可是奈何不得我!”
“咄!夫人也是小觑我,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定是要说与大司徒了。”
妇人打个愣怔又道:“我也说与大司徒,单说你非礼。”
僧人又呷呷笑道:“尚未到手你如何说?敦伦一刻,任你说去!”
“和尚好油嘴!无端地拿人开荤,就也不怕犯戒么?”
“在欲行禅,随处自在,佛法也奈何不得!持戒不如布施,施主快快随缘!”
僧人向前扑奔,妇人便掩面而笑,那花裙复又坠地。僧人撩起那缁色袈裟,他挺身向前,忽又抚掌道:“我肏!不想别人唾余污我!”
僧人扳转妇人,使其双臂撑地,马趴在前。
“老贼秃!适间你半道劫食。谁人来得及!”
僧人便又扳转妇人,与其正面相对。妇人咯咯一笑,便两腿分张,弓身后仰。云鬓触地,凤钗半坠,那私处高举相迎,僧人便挺身相就。妇人双手撑地,僧人便大力鼓捣起来。妇人不胜冲撞,便就势沉下身子,僧人便着实地压上去。妇人搂定僧人后背,便柳腰款摆,浪声叫唤起来。一番抽送之后,僧人便揪住她发髻问话。
“怎说我并非真和尚?”
“你是在江上钓鱼么?”
妇人娇喘着应答。僧人僵停片刻,复又大力鼓捣起来。那妇人只顾浪声呻唤,
僧人却忽然闷叫一声倒在妇人身上。妇人犹自乱扭,僧人却遽然掐住她脖颈。
妇人伸臂蹬腿,僧人的双手只是兀自用力。那两抹红艳的睡鞋在摇颤。
僧人旋即起身。他轻拍几下僧衣,似是要拂去身上的尘埃。那妇人已是气断力绝,一命归阴。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那僧人望空感叹。
那时我无意中看见了这一幕,我就躲在风月桥边的树丛中。那妇人确实就是王屋山,就是《夜宴图》第二段中的那个扭腰摆臀的舞伎。绿柳蛮腰,娇小而又冶艳,那女子专工软舞,而她最擅长的绿腰舞本也是一款软舞。在那风月桥边,我看见她那高高跷起的细腿,也看见她那紧绷的纤足。那纤足也曾在韩府夜宴中跳一种足尖舞,单腿独立,足尖点地,细腰微颤,身肢便轻盈旋转,那舞姿如鸾飞燕扬,引发一阵阵喝彩声。据说那舞步是由当今国主的宫人窅娘所首创,也有人说那足尖舞或有更早的出处,而我亲眼所见的却是王屋山那细绢缠足的舞步。(而今在我这发白齿摇之年,我所见的女子也都穿起这般瘦小不盈一握的莲瓣鞋,而我居然还依稀记得王屋山那轻若凌波的尖足舞,也记得她在石榴树下偷欢时那纤足紧绷的姿势。)
小猫仍在桥头等待我,牠的双眸闪烁着恼怒的电光。当我走回路面时,牠忽然冲我弓起身子。牠前身伏地,尾部高耸,像是要带我起跑。牠奋力地甩动长尾,又似是在严厉地警告我。此时此刻,那蓬松的长尾真像是一条皮鞭,我感到那鞭子正抽在我脸上。我并非来此寻欢的狂且浪子,我在那画舫并无越礼的举止,甚至也无丝毫非分的念想,但我确实也有那番不必要的耽搁,而在这风月桥边,我竟然着实地成了一个窥淫者!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望着石榴树下那两个偷欢者,我却分明是有色情微动的感觉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羞惭!我甚至不敢正视那小猫的眼睛。
然这羞惭只是片刻的伤感,继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恐惶。这是我平生头一回看见杀人的场景,一个人徒手杀死另一人,而那杀人者就在距我不远处,就与我处在这同一庄园里。那杀手并未看见我,我却并未逃过死者的眼睛。
我收回心神,跟着小猫一路奔跑。我的眼前仍在晃动着那妇人冶荡的形容。就在她与那僧人交欢时,就在她那浪声浪气的呻吟中,她的脖颈架在那僧人的肩头,她的眼睛直望着远处的树丛,而我就躲在那树丛中。淫心如醉,意态妖娆,那一刻她似有万般风情要展露,而我是惟一的观望者。
她的眼睛直望着远处的树丛,而我就躲在那树丛中。我并未逃过死者的眼睛。那一刻她确是在引诱我。这番引诱并非是为肉体之欢。她是将我当作另一种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