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每个活得久长的演员,身上都能承载起一部时代的艺史,但是高峰秀子绝对当得起。1924年出生,她的人生第一步,差不多就踏进了昭和年;而以木下惠介影片《冲动杀人,儿子啊》告别影坛时,又落到昭和最后十年的分界线上。这其间,她以5岁童星的身份涉足影坛,数百部的拍片量,历经默片到有声电影的转换、黑白电影到彩色电影的过渡,辗转于松竹蒲田、P.C.L电影公司,东宝,新东宝,直至迈上自由演员之路,一个时代的电影风云,电影厂的此消彼长,都印在她的生命轨迹之中。还包括因电影结缘,与谷崎润一郎、志贺直哉、太宰治等一众文艺大咖等的交往。
高峰秀子在影片《女人步上楼梯时》中的剧照。
以这样资历的女优身份撰写起回忆录来,不用说妙笔生花,就是竹筒倒豆子一气往外倒,就已经能给万千影迷加料不加价的满足感。但是高峰秀子文笔,竟然出乎意料的好,所谓文章的自由灵动,笔下生风,有些是出自女性天然的直觉、细腻,有些则是演员这个必须以身心塑造角色的职业所带来的敏感,这使得她捕捉到的片场轶事与导演言谈,于不经意间就有艺之神髓熠熠闪光。这又不同于一般电影理论家的系统阐述,而是如贝壳遗散在沙滩之上,于星光下有生命自主的呼吸。我由此记住了山本嘉次郎的一句话:冬天早晨的空气真好闻。也因此很想找找她提到的一部早期电影《小岛之春》,看看老戏骨杉村春子如何用背影演绎角色。甚至,在她所描述的山本嘉次郎寂寞葬礼上,突然闯进来几位来不及换正装的片场工作人员时,那种怎么也要来最后告别一下的诚挚场面,让我想到的是黑泽明是不是在场,然后把这一幕移植到了他的的《生之欲》。
高峰秀子曾感叹,每个人在回首过往的时候,一定会有几桩让自己在暗夜中看见明亮,感到温暖的往事,与之相伴,便是“人生之花盛开的时候”。她毫不讳言,她的人生之花得以盛开,正是因为结识了这些优秀杰出人物。而究竟什么才算是优秀杰出人物,她道:“因同处于一个时代,让我感到幸福的人。”这是高峰秀子的幸福之叹,但我想,这背后必然也伴随着无限怅惋。因为,对那些作为前辈的名导大咖来说,她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一位女演员。但他们的纷纷离世,不能不在她心里刻下印记。
《我的渡世日记》
[日]高峰秀子 著
吴伟丽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7月版
《我的渡世日记》,是高峰秀子五十岁写就的回忆录,我则是在今年,才得以读到中文版。那些我在银幕、电影书上复习过多少遍的影人面孔与名字,在书中常常转角就能遇到。像是某天串她的家门,不经意就撞见房客原来是导演市川昆一样。这种戏里戏外打通了的世界,真是理解艺术与人生的双重文本参考。还有一点她和其它同代女演员不同,她们或者独身或者婚姻不幸,但她婚姻一次速成,就相伴一生。看书我才知道,这场美满姻缘,原来是木下惠介亲自做媒,将她交到自己的得意弟子松山善三手上。才子配佳人,对影迷也是安慰。但是,这就是我们所要的演员高峰秀子的全部吗?
不,《我的渡世日记》写到的不止这些。她还写到了人生坠铅的那一面,拿出的是一般盛名之下的女优所没有的交出灵魂的坦率、勇敢,以及一种自我解嘲能力。
高峰秀子(右一)和孩子们,影片《二十四只眼睛》的经典剧照。
涉及家庭内部那些剪不断理还乱,职业作家都可能下笔踌躇再三,惟她是那样豁然地挑开内帘,道出其中惊心动魄的内情与纠葛。读之,并不会对她有颠覆性印象,反而增加一份对世间亲情与人性的审视与理解。这场亲情大战,如果用和戏有关的场面词形容,那就是两个高峰秀子的决战。第一个高峰秀子,是与她有着亲缘关系、并最终成为她养母的那个女人。为逃离家庭的窘境,17岁的她不惜与不爱的男人私奔同居,并因此发现世上还有电影解说员这一职业。养母将自己也练成这个职业中的一员,给自己起艺名高峰秀子。在这生涯因无声电影的终结而划上句号后,她又把全部生活希望,转到养女身上。而这个被她那个同居男人带进演艺界的懵懂女孩平山秀子,从此被叫做高峰秀子。
因为是共同从贫困窘境中杀出一条生路,两个高峰秀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相濡以沫。而在其中一个长大成人,变成有个体独立意识的名演员之时,老去的高峰秀子便也经历了自身的裂变。亲情之战从地下转到地上,终让两个无法斩断情感牵联的人两败俱伤。
我不曾见过有谁,能在自己的回忆录中,生生托举出另一个女主角,但她的养母戏份足够。看着高峰秀子因为她,中途不得不逃到巴黎休养生息时,影迷不得不感叹,《天堂电影院》中的老放映员说得老道:生活比电影难得多。电影中的角色再怎么困苦挣扎,都有导演喊CUT之时。而生活这场戏,波澜壮阔,旷日持久。甚至对演员来说,不定在哪儿,就能让你人设崩塌。
影片《浮云》中,高峰秀子与森雅之。
当然,高峰秀子没有。这本书的首章,就是从老了的养母写起。显见得她们还生活在一起,只是因为疾病原因,养母的脑力与心力已严重不济。末一章,同样提到养母,高峰秀子由衷地表示了感谢。两个生命的和解,发生在高峰秀子五十岁回看来路之时。这让人信服,她说的没有前一个高峰秀子,就没有后一个,是发自肺腑。
从另一角度,这场人生大戏,也是高峰秀子演艺的别章,可以增进对她银幕角色的理解。此前,为写去年去世、同样为昭和女优的京町子,我曾将印象中的昭和女星在我头脑中过了一遍,按当时我的简单分类法,高峰秀子可以算做昭和女星中清纯柔弱且兼具弱德之美的那类。另有一些很有命运挑战意识的泼辣狠角,按说和她并不沾边,但在我重温她的参演影片《华冈青洲之妻》时,仍然多少有些诧异,那个誓拿身家性命来与媳妇争夺儿子之爱的阴婆婆形象,她是怎么也演得那样入目三分呢?
正是这本生活随笔,让我的一部分惑得以释然。这绝不是要将生活与艺术混在一起谈,而是某种同一屋檐下两个近距离相处的人,那种内心的对立与紧张感,确实可以让人从银幕上体会到银幕之下。
高峰秀子晚年与丈夫合影。
艺术之境,从来都离不开生活这块磨刀石的打磨。而就人生而言,对某种作为人的残缺部分的接纳,也是需要在漫长的时间中完成。当高峰秀子能够如此坦诚的,将她们之间的故事写出来,相信她也从这个过程中得以释然。有关善恶、奉献与索取、孤独的报偿、亲密中的敌对,从来都是每个人生命中的课题,能将它领悟通透,艺术之境与人生之境,便也会是另一番风光。
高峰秀子让人从人到角色都喜欢,大概也有这方面因素。
书名中的“渡世”二字,用沪江小辞典查,相当于“谋生”之意,但我更愿意纯粹从中文的语境里理解。那是一个真实的灵魂涉过人生大浪险滩的过程。文字如镜,照见的不仅是,一个昭和女优如何从别人那里看到演艺上的不足,继而步步精进;也照见她如何在生活的磨砺中,褪变成长为本真的自己。从高峰秀子再回归平山秀子,这中间,说是两个高峰秀子的决战,莫如说,是她一个人与自我的精神决战。
编辑 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