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41集)
“父仇必报,可目下有父亲遗命。他也嘱我待机将这秘藏付托于你……我困在宫里等死,而你能活着出去。”
“那秘画显然并非国主所要……”
“父亲定是另有所藏,而他宁死拒献,最后却留与你我。这血仇迟早要报,这也是我要报的家仇,可目下最紧要的却是这嘱托。”
我默默地望着这香篆。香印成灰,这香灰也是梅花的形状。我没能救得父亲,这香篆显示的时刻不再有意义。我只等申屠令坚接我出宫,而我并非是为自己逃生。我要出去完成父亲的遗命。
她说也许某处还另有一棵梅树。她为国主掌墨宝,她本人也是擅书的才女。父亲留给她的只是这团扇,而她也只看出这“梅”字的特异之处。除却这个“梅”字,这扇诗确乎不再有别的暗示。
父亲只是粗通文墨的武将,想必不会设置过于难解的字谜。他在那样的场合将秘藏托付给义女,既是郑重托付却又不说所藏为何物,那就不会留下过多的迷障。
我靠着偶然的指引找到了韩府那棵梅树,而她要找的却是另一棵。这金陵帝都有无数棵梅树,韩公墓所在的梅岭冈也有满山的梅树,我如何找到父亲指定的那一棵?
耿先生在我身上写下四方之神的文字,她说只是为消除我的鬼风疹,我却阴差阳错地找到了那秘画。若说那只是偶然的发现,那么,另一种偶然又会导致怎样的发现?
父亲最先付托的人是她。(后世明智的有心人啊,你们当会看出这个“她”指的是黄保仪。她是李后主的“保仪”,可她又是我的什么人?在那样一个悲凉的秋夜,她与我有了那样的肌肤之亲,而她也是我父亲的义女。请恕我这支拙笔无以写出那得体的称谓,依我有限的学识,我也无法从先贤的典籍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我确实难以在此后的忆述中将她称作“黄保仪”,倘若使用那样的称谓,我就感觉写的不是她。姑且暂用这个“他”字吧,且为避免这种拙笔,我将尽快结束对她的追述,而她将是我铭心刻骨的记忆。)假如我不是如此这般偶遇她,我就全然不知父亲对我还另有一重托付,父亲要我找到更重要的秘藏。
她要寻找的也是一棵梅树,但显然不会是韩府的那一棵。或许她要找的梅树就在这后宫,但若在这后宫,那就更像是给她的托付。我来到这里,只是一种偶然。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诗扇,“这‘归来’二字怕是大有理解,莫非是说……是说回到原先的那梅树?”
“曹溪?若说原先的梅树,那就是在曹溪……”
“念佛参禅数如尘,认得曹溪有几人!”
“可是南汉已亡,岭南已是宋国的地盘,听说宋主赐名‘南华禅寺’了……”
“有时我也思想,那秘藏会否就是无尽藏的真身?人说那女尼真身还在曹溪,然则又一想,就算还在,也只是个肉身……”
我望着她手中的诗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诗扇。栖霞山上,舍利塔前,义父义女匆匆相见。他们等待了十几年,而片刻之后或许就是永别。我想象着他们相见的场景,那经幡,那风铎,那塔室倚柱上的偈语。我也曾经站在那里,那个女道人将我唤住,那时我正站在舍利塔前的一株梅树下。女道人在那里送我一枚诗签,父亲在那里送义女一把诗扇,而诗签和诗扇上皆为同样的诗句。我从那里开始了这番找寻,而她也是在那里领受了这重托。我想象着父亲向她赠扇时的情景,我看见兀立在她身后的那棵树。
“你与父亲会面时,你身后就有一棵树。”
她惊愕地望着我,我却故作镇静地拿过那诗扇。我右臂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她满含期待地望着我。
“你确是想到了,我想也是的,这‘归来’二字实有所指。”
“那是一棵梅树么?”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在这衰迈枯槁之年,我的忆念笼罩在一片梦幻中,亦因那真切的经历恍若一个梦境。蔷薇院就是那梦境。我在昏迷中醒来,就发觉自己躺卧在那绣床上。我与那女子交欢,浑然忘却外边的世界。直到那侍女庆奴回来,我才从那梦中惊醒。
庆奴说禁军在宫墙外发现了我的尸身。那里发生了一场鏖战,耿先生带林公子出逃时,有几十号禁兵被杀,林公子却也没能逃脱。那些禁兵的尸体有的顺着护龙河漂走,更多的就堆在那宫墙下。他们发现了一具面部摔烂的尸体,小长老确认那就是林公子,他能认出那衣袍,因他曾与林公子换穿过。庆奴说罢便冲我挤挤眼,我立时就明白了她们的用心。
“难为你送去那脏袍子。林公子已死,我可以从此隐身了。”
“只是难为耿先生了,只为让你隐身,她却成了逃犯。”
“不知耿先生往何处去了?”
“奴儿听说……听说追兵去了城北……”
我眼前闪过耿先生那飞跃宫墙的身影。她本是早就能够轻易脱身的。庆奴送去我的衣袍,那显然是在我昏迷之后,也许是在她们为我拔箭疗伤之后,如此看来,耿先生定是又重返那宫墙外。她来去自如,自然也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追兵北去,或许是她的有意误导。倘是如此,难道这只是为掩护我逃命么?
耿先生也曾说,对于史虚白、韩熙载和林将军之间的秘传,她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今三位护法都已离世,那墓中谶图也非最终的秘藏。耿先生引我找到了那秘图,而今她又以这易装之计使我隐身,她依然对我有所期待。
此时此刻,她确是在为我作掩护。
“此一去天各一方,未知相会却在何日……”那女子哀伤地站在一旁,噙泪望着庆奴为我换上禁军的箭衣。
三名禁兵已来蔷薇院接我。他们就站在那蔷薇架下,那花架缀满深红色的花朵,那些花叶沾着晶亮的露水。在这离别之时,我这颗心却因伤痛而麻木。
我匆匆走过花径,走出院门,竟也不曾回望一眼。
国主的后宫仍是一片混乱,有人在百尺楼上敲锣,有人在花树间乱窜。澄心堂仍在燃烧,禁兵们便破例进入后宫巡值。灾变并未终结,我难以料想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故,而我要尽快赶往栖霞山。
申屠令坚曾任禁军都虞候,三名禁兵接我出宫,这自是他的安排。我与他们走成一列,抄捷径快步走出这后宫。
他们在后宫前廷的界门处并不停步,那守门禁兵恭敬地放行。我随他们疾步穿过前廷几重殿廊,又走过太医院和御马监,前方便是皇宫的东门。
门楼上响起五更的鼓声。伴着这沉闷的鼓声,远处传来报晓的鸡鸣。
宫门外停着一辆双马大车。车厢高大沉实,外壁包裹着防箭的铜皮。他们一径将我送到马车旁。
厢门打开,里边就是那虬髯阔口的黑面大汉。
我右臂受伤无法向他行叔侄礼,而他伸出大手一把将我拉进了车厢。这浓眉巨眼的申屠令坚,此刻他面色铁青,眉额紧蹙,满脸憔悴忧煎之气,双眼发红似要冒火。他一把按我坐下,我看见前边的长案上有几只盐水鸭。我强忍着不要哭出来,申屠令坚性如烈火,而此刻他只是恨恨地磨牙裂龇,那大手又猛地抹了一把泪水。
“吃!”他强忍悲恸塞给我一块鸭腿。
“侄儿要先去妙因寺,还得劳苦世叔。”
“随你去!耿大侠说你长成人了。” 申屠令坚探身冲着驭卒喊,“栖霞山!一径东去!快快!”
申屠令坚声如响雷,这个豪爽朴直的黑大汉,他曾在林府的球场上放怀大笑,我想今生是再难听到那样的笑声了。
“吃饱再说……”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噎,他又从案下拽出一壶烧酒。他已是满身酒气,案上的两个酒壶早已倒空。
我咬一口鸭肉,竭力使自己平静些。他仰头猛灌一气,又把那酒壶递给我。
“去过妙因寺,我就回家看阿母,不知她眼下……”
“有你婶母在陪着……夜来她不茶不饭,水米不沾……”
“我要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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