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36集)
我一时错愕无语。如此说来,她暗中杀人移尸是为我。我不曾想到她会这样做,我确是不够聪敏。这却使我愈感到困惑,我难以相信她这样做真是为了救护我,我看不透她究竟是何意图。我直感到自己很蠢笨。我要学会掩饰这蠢笨。我要主动出击。
“你却未必非得杀了她,她也未必是那样的邪货,究竟她只是受了兄长指使……”
“糊涂!他们哪是甚么兄妹!”
我陡然吃了一吓,见她这般声色俱厉,便自知犯了大糊涂。那位陈博士不也说他们本就不是亲兄妹么?那位大司徒不是也曾说,李家妹也为那鱼肚帛书作证么?
“早年也不过是一营妓,装娇撒痴是拿手好戏,弹曲讴歌却是仗着李教坊调教。”
“那画轴上有诗句,像是在说……说我……”
“一个装娇撒痴,一个自作多情。怕是另一个狎客也会想,‘像是在说……说我……’”
我并非狎客,此刻我却无力辩解。我也不在意她的嘲讽。另一个狎客也会那样想。装娇撒痴的伎俩。罪当遭灭。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个搔首弄姿的女子,那眉眼盈盈处有着怎样的一场旖旎和缱绻?那波荡的芦苇和撩人的琵琶声,那意境可曾勾起我可笑的诗情么?“彼美人兮”,“彼君子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这个吟风弄月的国度,诗情本是文臣们的专利。他们摇唇鼓舌以显其忠,妙笔生花以炫其才。他们以词邀宠。他们专修的术业是藻耀。“林仁肇攻城夺寨,骁勇无敌,然终不过是一介武夫!”——他们的讥嘲也曾激起我的愤恨,而父亲却只有隐忍和沉默。十二岁我初学骑马跌落,父亲便禁止我走近那球场。父亲甚至收缴了我的雕金双弦小弹弓,就在那样一个天真未凿的年龄,父亲为我指定的去处是书房。读书出仕,那是天下有志者必走的正途。我却见识了那些得志者的嘴脸。父亲是要我做一个曲学阿世的文臣么?文人们无不以辞章谋利禄,我却不愿苦练那吟诗作赋的技艺。我也自知酒量有限,实难应付那些酒社诗坛的唱酬。我注定成不了李青莲,也成不了杜少陵。即或遇到那样一个琵琶女,我脑子里冒出的也还是白香山的诗句。年齿徒增,才学了无长进。我愧对父亲一片苦心。
御街两旁不再有坊市和民宅,代之而来的是一些有牙兵把守的高门深院,这便是诸司衙门和江宁府的官署了。
刑部大狱就设在这官衙里,父亲就在那狱中。此时此刻,父亲是在倚墙而坐么?
这天街的尽头是虹桥,虹桥之后是皇宫。
“若能见着黄保仪,倒也让你长些见识,那可是宫中女学士。”耿先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那才是绝世姿容,寒梅一品,大小周后也没得比。”
“我再也不想见甚么美人……”
“这也不用说与我听,见不着反倒是好……”
“这黄保仪是何人?”
“她呀,虽是贵为保仪,却因小周后专房苛妒,多年不得进御。可怜她如此青年,却只是为国主掌图籍。虽处冷宫,却也难掩那十分才情。还有她那蔷薇水……”
“我是要见着她么?”
“就恐你把持不住……”
我恼怒地瞪她一眼。此时此刻,对于这样的玩笑,我确是无动于衷。
“她也差人为那命灯添油……”
“家父……见过她么?”
“元宗朝灭闽灭楚,她父亲本为楚将,而令尊本是闽将。父亲国灭身亡,小妮子便被掳来宫里。”
耿先生望着前方那隐约可见的皇宫,那皇宫之上笼着沉重的阴云,那阴云之上是更为沉重的夜幕。我这颗心立时又悬起来。进宫后万一遭遇不测,我还得再次逃命么?
我双手抓紧这行囊。《夜宴图》仍在,我不知留它还有何用。父亲脱难之后,我会郑重地送还他。那时父亲定会对我刮目相看。他会亲手为我斟满一杯酒,而我也将不带愧疚地一饮而尽。
耿先生望着我的手。我的手从行囊里摸到了诗签。这诗签致使我经受了如此一番历练,假如我当初抽到的是另一枚诗签,那又会导向怎样的结局?
她显然已看穿了我的疑惑。她从袍袖中抖出签筒。我接过签筒察看这些诗签,立时便愕然僵住。
这些诗签上皆是一样的诗句!无尽藏女尼的开悟偈!“梅”字右上方也都有一个点!
“那么……那四方神象又当何解?究竟这是怎样的应验?你在我身上写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顾闳中死在东边,周文矩死在西边,我来到韩府,也因朱雀在南……”
“我也只是偶然路过,与你祛除那鬼风疹。”她淡然一笑,并不多言解释,似乎那只不过是一种巧合。
“偶然路过么?你向孙二娘问我喝药的事,此前你定是来过了。”
她并不回应我的话,却又旋即正色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岂必大事才是天数,小事便不是么?”
“玄武在北,城北有玄武湖,该是不必去那边了。进宫见了国主,不就万事大吉了么?”我低头望一眼方案上的宝匣。
“但愿如此,此刻也正是在北行,皇宫也正在北边。……不过也难说,没准也还得走一遭。”她语带玄机,声音也有些低沉。
“也是……四方神位自是以皇宫为中央,那皇宫就不算是北方……”
“林公子好悟性!”她朗声一笑,我的神志为之一爽。
那笑声转瞬即逝。我忽觉这是我头一遭听到她的笑声,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笑声。
小长老也为这笑声所惊动,他回头朝车厢里张望。耿先生朝他摆摆手,小长老便有些释然。他又指一下自己的额头,那印堂处的紫包是愈发肿胀了。耿先生冲他晃晃手中的签筒,小长老这才放心地转回身。
“如此说来,进宫之后事还没完么?”
“该说的我都已说过了。”
车近虹桥,迎面窜来一伙吹铁笛的巡警。小长老晃动一下金杖,那些无赖巡警就不再阻拦。
前方就是宫前广场了。
死寂的广场。不再有人长跪请愿,不再有人顿足呼号,不再有人引火自焚。那登闻鼓只是一个虚设,国主听不到这鼓声。
夜风打着呼哨,将落叶和纸片刮进虹桥下的河道。那些纸片是白日的残片。
马车驶过广场,驶过虹桥和横街,皇宫的正门前已有一队禁军在恭迎。宫前的铜驼已不见踪影。
“荆棘铜驼,也还是老故事。”耿先生低声自语。
小长老躬身施礼,禁军交还铜符。金钉掖门缓缓开启,马车穿过长长的门洞。
禁兵跟在车后,马车长驱直入。国主深居后宫,这前朝的殿堂制度壮丽,却无一不是朱门紧闭。
前朝的主殿是昇元殿。烈祖皇帝登基之日,这殿前曾有群象拜舞、百官嵩呼的盛况。那时有契丹使者以羊马入贡,有渔夫进献天降雨粟,烈祖皇帝仰天祝赞:“吾朝初肇,天赐祥瑞。华夷咸若,骏奔结轨。皇哉唐哉,文德信威。仓颉四目,吾孙重辉。天雨粟兮——”
天雨粟。鬼夜哭。余生也晚,自是无缘见识那上天雨粟的奇景,当今的国主定然亦无真切的记忆。烈祖立国时的新生儿,那个目有重辉的国主,此刻他正在皇宫深处等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