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53集)

作者 庞贝 演播 冷炳冰
2019-05-28 08:34
摘要

我确是一个可怜虫,但我不再需要他人的怜悯。父亲命如草芥,我也不值一提。


李煜的“山舍”虽不阔大,却也有五进之深。太祖皇帝大度优容,恩推恶杀,那“违命侯”的爵号虽有羞辱之意,可毕竟也是列侯之号,有此封号,这亡国之君便可得享俸禄。太祖皇帝也授李煜以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的虚衔。而今李煜由侯升公,更是官家格外施恩。李煜虽身为囚虏,这山舍却实为豪宅。

徐铉望门下马,对那守门老卒说愿见君公。老卒说有旨不得与外人交接,徐铉说是奉旨来见。老卒进院通报,我与徐铉立于廊下。

侍女在那檐下摆了三把旧椅,就见李煜纱帽道服出迎。徐铉欲行君臣大礼,李煜便慌忙降阶。徐铉又欲趋前拜,李煜急忙挽过他手臂。他们携手步上台阶,徐铉又欲行宾主礼,李煜说今日岂有此礼。徐铉仍不敢与李煜对面相坐,便将木椅拉偏少许。李煜不依,硬要扶正徐铉的座椅。正在相持不下,李煜遽然失声嚎哭。徐铉无奈扶正椅子坐下,李煜随即收止哭声。李煜哽咽落座,徐铉这才斜签着半臀坐下。

他们默然垂首,一时相对无语。

我就这样被晾在一边。自进门那刻起,徐铉就不再正眼看我,而我只是冷眼站在他身后,我也并不跟随他行礼。

徐铉不知我与官家有密约,他只将我视作以难荫讨生计的可怜虫。这是他们的拜见,昔日君臣的拜见,今日同僚的拜见。他们同食新朝官禄,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落难的孤儿。

我确是一个可怜虫,但我不再需要他人的怜悯。父亲命如草芥,我也不值一提。他们也绝不会给我以怜悯。徐铉不为我引见,李煜也没多瞅我一眼。

“离菩提心,一切所作,皆为魔业。”李煜似是在自言自语。

“独立不惭于影,独寝不惭于魂。” 徐铉也是在喃喃自语。

我杵在庭下望着他们,又听李煜喟然一声长叹。

“悔当初错杀了潘佑李平!”

徐铉默然缄口。当年杀潘李,与他徐铉也不无干系。

怒火在我心头聚积蹿动,李煜依然不看我一眼。

我忽然血气冲顶,就大步跃上台阶,我跨步近前,直冲那小儿怒吼:“昏君死到临头!不为杀林将军悔么?”

李煜惊骇踣地,他以手遮面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徐铉慌忙将他搀起,侍女又将椅子扶正。此时此刻,这昔日的国主神色凄怆,像是一个惊厥吓懵的孩子。(那一刻我几乎就动了恻隐之心,几乎就要放弃这复仇的念头。倘若他也只是一条蝼蚁之命,我就不知自己还能否下得了手。我并非以德报怨的君子,亦非慈悲为怀的大德。只不过是这点怜悯之心,这就足以令我罢手。不杀樊知古,不杀李煜,杀父之仇不报,我将在永劫的沉沦中忍受这苦迫。)

如如不报。

我只要他说出一个“悔”字。

徐铉侧身对他嘀咕几声,李煜先是怔怔地望着我,随即又嗔怪地瞪着徐铉。徐铉回避他的眼神,却又恼怒地瞅我一眼。李煜嘴唇嗫嚅片刻,却并未吐出我要的那个字。

“我父亲要你说悔!”

他嘴唇紧闭,不再抖颤,不再有怯弱的眼神。他先是对我瞪目而视,随即又微微眯起眼。此刻我能看见他的重瞳,我在那重瞳中看到一丝寒光。那寒光不是文采,不是柔情,而是暴戾与冷漠。

那是来自权势者的冷漠,来自造恶业者的冷漠。那冷漠亦是一种实情,那实情发自本性。

他是不屑于说出那个字。

不杀者慈悲,杀者解脱。破一切相,归无余道。那么,我也该收起这可怜的善心了。杀因。杀缘。杀法。杀业。他们并不在意我的怜悯。我把这怜悯留给自己。我要听命于自己的血性,这是我在携宝亡匿的日子里所炼就的血性,也是我作为林将军之子所本有的血性。这血性终于激起我的杀念。不再卑屈。不再隐忍。我要报尽形灭的解脱。

河汉迢遥,夜凉如水。就在那个七夕之夜,我随秦王廷美去向李煜送贺礼。秦王乃官家胞弟,亦是开封府尹。秦王大驾亲贺,这使命自是非同寻常。(廷美本是叫光美,改名是为避太宗皇帝讳,因太宗皇帝叫光义;太宗皇帝当年也曾避太祖皇帝讳,太祖皇帝叫匡胤,匡义遂改作光义。为避太祖皇帝讳,南方的匡庐早已改叫作庐山。再说那后来的真宗皇帝,亦即太宗皇帝冀望我辅翼的恒儿,恒儿称帝,那天上的姮娥也不得不避讳,姮娥遂再次易名为嫦娥。前汉年间,姮娥也曾为避文帝刘恒讳而易名。)

那月宫里的姮娥姗姗来迟,又为一片乌云所遮掩。这样的七夕之夜,李煜也曾与小周后在金陵深宫玩那牛郎织女的游戏,那红罗亭中有月宫天河,也有扮作仙女的宫娥演奏《霓裳羽衣曲》。

这一个七夕自是非同寻常。这是李煜的四十一岁生辰。

车驾驶近李煜的“山舍”,就听墙内传出了弦歌声,那歌乐声韵悠扬,听来却甚为凄切。那正是李煜新填的一阕《虞美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门卒传呼通报,墙内就停了歌乐。秦王不待李煜出迎,就径奔那夜宴所在的后花园。

李煜率郑国夫人跪迎,那些个盛装歌女也跪拜如仪。秦王代官家赐器币贺礼。李煜叩谢起身,又恭请秦王上座。那案几上摆着几样酒食和果品。

我捧出官家赉赐的鹿胎酒,李煜再度跪地叩谢。我取出随身携带的白玉杯,缓缓为他斟满一杯酒。我的手并不颤抖,此刻我是如此之沉静,仿佛周身的血液早已凝结成冰。我能听见那冰块破裂的响声,那是早春的河流融冰时的脆响。

我也听见这酒落玉杯的声响。我看见这昔日的国主在瑟缩中流泪。他自会想到官家赐赏的这寿酒非同寻常。此时此刻,他的手不再屈指作佛印状,这重瞳美目也不再有亮光。他从我手上接过这杯酒。这寿酒确是非同寻常。这美酒芳香四溢,似非人间所有。

“全一命,积一福;少一杀,少一怨。”我漠然地对他说出这句话。

他饮酒,倒地,默然无声。他手脚抽搐,四肢扭动,忽又弯腰曲背,头足相就,如被某种机制所牵引。原来这就是官家的“牵机药”!我早就闻知官家是制毒行家,如今眼见为实,仍不免为这毒药的奇效而惊诧。而我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正如我也学会了借刀杀人。他们也都是这么干!天理良心,我这样做也是替天行道。不为那旧日的城郭和人民,我只为自己的父母,只为父亲的那个义女,也为申屠令坚,为那些死于火中的女尼,也为广场上那三个被砍杀的学生,也为那无名的自焚者。

昔日的国君就在我脚下,他的身体在猛烈地挣扎,他那额头上已是汗水淋漓,那广额丰颊曾是真龙天子的奇表,那曾经的玉树临风,曾经的形销骨立,此刻都已化作这扭动的一团。这蜷曲的形体也酷似他那书法的形状,一种由他独创的颤笔。

我在女人的哭声中望着那扇花窗,那窗纸上残留着他的绝笔,那是一片扭曲的醉墨: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后世慧心明目的读书人啊!我要坦然写出这实情,这是那些史书讹传中所没有的实情。知我罪我,我已无从知晓。

那毒酒是真,那毒酒中的牵机药也确是太宗皇帝所研制,李煜也确是为太宗皇帝所赐死。我要坦言的实情是,那个暗中出手的索命鬼是我。

那日我随徐铉探访李煜,事后照例要向官家回奏。徐铉不敢有所隐瞒,遂向官家如实禀报:李煜为杀潘佑李平悔,是为错杀良臣悔。官家说亡国之君为错杀良臣悔,此乃人之常情。徐铉便说李煜不为杀林仁肇悔,可见他早已认命死心。他就这样说出我父亲的名讳,而他这是在为旧主开脱。我已怒不可遏。我霍然起身大声说:“李煜拒不自悔,只因他未得那秘藏!林将军拒献宝藏,便是绝了李煜后路!”徐铉便袖手攒眉,惴悚不敢多语。官家沉吟不决,便又征询我的观感。我说陛下圣眷隆厚,那李煜虽已位列拱极之班,却是终日以泪洗面,不胜愁苦,因他暗里仍是违命之侯,因他心怀怨望有恨意,也仍有自视为江南主的妄念,有那“故国不堪回首”的词句为证,他说“雕栏玉砌应犹在”,他说“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这便是他的《望江南》!那违命侯无时无刻不在神游故国,由是他才为杀潘佑李平悔。官家便说李煜知恩不报全无心肝。我又说江南有人为李煜立生祠,李煜竟慨叹说是人心不泯。江南人心不泯,李煜失国之恨不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也是他写下的诗句!春草无际,荒草如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些草根和草籽不曾被烧死。陛下深宫安寝,那春风却是一夜吹过,一夜之间,那些枯草便满地疯长。陛下见识过江南的天气么?官家便发狠说要赐李煜死,就在这个七夕节,这恰好也是李煜的生辰。我说我来做。

编辑 陈冬云

(作者:作者 庞贝 演播 冷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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