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第24集)
除却这个“梅”字,我再也看不出这诗轴有何异常之处。墨点就在这梅树的高处,像是一只欲栖欲离的雀鸟。
我呆呆地盯着这墨点,生怕它忽然间从这诗轴上飞走。
这是实实在在的墨点,是刻意写下的墨点。
有了这个发现,我在这里要做的惟余一件事:我要向秦蒻兰求证。
即使她对这“梅”字一无所知,至少她会给我以启示:韩熙载可曾有过与梅树相关的交待么?假如我要寻找一棵梅树,那棵梅树会是在哪里?
我自以为破解了这诗轴的奥秘,我要将其留在这复壁的暗洞中。我要拿走这烛台,以免这光亮招来那些恶徒。
就在我持烛离开这客室时,忽闻高处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很遥远,似是从顶层传来。那分明是一个女人的惨叫声。我立时想到顶楼窗口的光亮,或许秦蒻兰正在那里。
我快步登上这逼仄的楼梯。这雕栏梯道并非直通二楼,梯道中间有一处转角。转角处又有一小方坛,从那里可以俯视厅堂的景物。我经过小方坛转身往上去,梯级的尽头却有一堵门。那道木门嵌在墙壁的凹处,望去像是一块无字的墓碑。
三年前这藏书楼并无这样一道门。那时我从此处折上另一层梯道,那梯道通向顶层的阁楼。那阁楼显然是韩熙载的密室,外人一概禁入,甚至不允许接近那最后一段梯级。
那时韩公带我走上最后一段梯道。他跟我说到周代的姜子牙,他说姜子牙也是琅琊人。他也说到汉代的张子房,他说他们退隐其实是为避祸。他说那祸因是姜子牙手绘的一卷秘谶图,张子房出道之初就得到了那卷图。(那时我尚未见过周文矩那幅《子牙垂钓图》,也难以想到那鱼篓图轴的寓意。那是一个古老的秘密。)
我跟韩公走上那最后一级阶梯,我手里拿着他送我的一册书,那是前朝道士杜光庭所撰的《录异记》。
“怪力乱神,虽圣人不语,经诰史册往往有之。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书你且要用心读,切不可轻易丢弃。”
我并未丢弃那册书,却也未曾用心读。那些奇闻异事虽是有趣,却总显得有些荒诞不经,也难以令我过目不忘。韩公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却不知此刻是否要用到那册书。那书留在家中的书橱里。
那时他带我走过最后一段梯道,便在阁楼的密室前止步。带我走到那密室门前,似乎已是优待和破例了。
“只管记着这地儿,你却万不可对外人言。”韩公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连家父也不能说么?”
“是时候他自会对你说。”
我从未对父亲提及此事,父亲也从未对我说。危祸突如其来,父亲已不能对我说话了。
父亲只留给我这卷《夜宴图》。这图卷使我来到这藏书楼。秦蒻兰向我出示韩公留下的诗轴。我从诗轴上发现了这个异常的“梅”字。
通向阁楼的梯道已不复存在。我试着推开挡在面前这道门,这道墓碑似的木门。
木门沉缓地向一侧敞开。门后现出一条幽暗的甬道。甬道两边是一丈多高的书柜,书柜里是层层叠叠的插架,插架上尽是些纸张泛黄的卷轴,这些旋风装的书卷有着考究的木轴和牙签。书柜里也有一些新制的青布书函,书函中多为蝴蝶装的册页。我无心观赏这些精致的书轴和书函,只顾举着烛台往前走。我急匆匆穿过这窄狭的甬道,不想迎面是一个三岔口。两条甬道通往两个相反的方向,通向更为幽暗的深处。这是一些山岩般叠架的书柜,制式相同的楠木书柜。
我在这些书柜间左拐右走,像是一个迷路的梦游者。这些高大的书柜上并无标记,每一条甬道尽头都似有好几个分岔。这是为防窃书贼而设置的迷宫么?倘是如此,这迷障里恐也会有一些暗藏的机关,或是忽然弹出的抓钩,或是突然伸出的夹钳,或是偶然踩翻的活板。望着这些制式一律的书柜,我忽然感到很绝望。藏书楼主自然有自己的路径和步法,这样的书阵也必然是有序可循。我不能茫然乱走,不然就逃不出这迷阵,就只会一次次回到原地。
这时间又有尖叫声传来,这叫声听来更为切近。那女人就在顶层的阁楼。
这些高大的书柜气象森严,身陷其中,我无法看到这迷宫的全貌。惟有站在高处,才有望破解这迷阵。我惶然四顾,此处既无木梯,也无椅櫈。惟有脚蹬书柜的隔板,才有望站在高处。眼前这书柜里码着厚厚的雕版,这些雕版足可为我垫脚。我拉开柜门,腾开书柜的一格,先将这些雕版摞置在地,又踏着这些雕版向上攀爬,一只脚蹬在腾开的隔板上。我一手攀住柜顶,一手擎着烛火,我将身体紧贴书柜,就这样从高处俯视这书阵。
我顿时感到一阵晕眩。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书库。这书库静谧而幽深,无数个书柜分割出无数条走道,这是由无数个书柜和走道所构成的圆阵,这圆阵好似一个交缠回绕的蜂巢,又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梦境。这梦境由无数卷轴和册页所构成,这些琉璃卷轴闪烁着幽微的亮光,仿佛是书籍的主人在低语,这些卷轴上标记有著者的名字,我想这都是些死者的名字,他们的文字构成这梦境,而此刻他们就是做梦者。
这阔大的空间并无间壁和立柱,而穹顶惟有一个巨大的斗拱。斗拱承托着八角形的藻井天顶,那穹顶酷似一片无边无际的天幕,那天幕的彩画是夜空,那些星斗隐现出神秘的图形,那是河图和洛书的形象。我默默地仰望那星空,又见五颗明星划过彩绘的天幕,它们拖曳着闪亮的光束,它们仿佛正在坠地。那五星中最亮的一颗是岁星。
微风吹动尘埃,也吹动一只飞蛾的薄翅,我却看不见风口在何处。这圆形的空间为无数个书柜所充满,这些书柜都以不同的走向而排列,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多层同心圆,而在这同心圆的中央,有一个球形的水运浑天仪。那浑天仪已无水流,只是一个不能计时的摆设。
我忽然头皮发炸,胸中不觉怦怦直跳。那暗处有一双幽绿的眼睛,那双绿眼正在直盯着我。那是一条活蜥蜴!那蜥蜴足有五尺身长,它就攀附在浑天仪的球体上,仿佛是一条雕刻的飞龙。那蜥蜴正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藏书楼养蜥蜴是为绝鼠患,如此看来它或许不会攻击我。我小心地避开它的眼神,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又将视线落在那书阵的圆心。
从那圆心往外看去,就见那些书柜的同心圆构成一种特别的秩序。自内至外共有六层圆圈,那些圆圈又为通向圆心的走道所分割。每两条走道之间,六层圆圈中被分割部分即构成一种图形。每一组图形均有六排书柜,有的整排一体相连,有的却在中部有间断,那间断处亦可容一人穿行。
这是我并不陌生的图阵。
——文王八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