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诗人带你走近2020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吕克的诗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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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2 09:26

几天前,202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揭晓,美国诗人路易丝·格吕克(Louise Glück)获奖。对大多数中文世界的读者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们邀请路易丝·格吕克中文译者柳向阳,诗人于坚、王家新,学者傅浩、章燕,从不同角度,聊一聊格吕克其人和她的诗歌世界。

格吕克始终锐锋如初

路易丝·格吕克1943年生于纽约。她的祖父是匈牙利犹太人,移民到美国后开杂货铺谋生,但几个女儿都读了大学;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格吕克的父亲,不想上学只想当作家,后来投身商业。父亲轻松、机智,最喜欢给孩子们讲贞德的故事,所以格吕克从小就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格吕克的母亲尤其尊重其创造性天赋,对孩子们以赞扬为主。格吕克从小喜欢诗歌和画画,她现存有一首诗“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写的”,到十几岁的时候,她决定放弃画画,选择文学创作。她说:“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

但在青春期,她得了厌食症,在16岁高中期间辍学,开始了为期七年的心理分析治疗。关键在于,格吕克由心理分析学习思考,进而将这些方法引入诗歌创作,要用心灵探索诗歌意象。换句话说,心理分析同时促进了她的诗歌写作,二者一起,帮助她最终战胜了心理障碍。

18岁那年,格吕克在哥伦比亚大学参加诗歌学习,后来又跟随老一辈诗人斯坦利·库尼兹(1905-2006年)学习。按格吕克的说法,“跟随斯坦利·库尼兹学习的许多年”对她产生了长久的影响;她出版于1968年的处女诗集《头生子》即题献给库尼兹,从此开始了数十年诗歌创作马拉松。

希腊罗马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等构成了格吕克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面。这是格吕克非常独特的地方,相应地,了解相关的西方文化背景和典故,构成了阅读格吕克诗歌的一个门槛。希腊罗马神话对格吕克诗歌的重要性无以复加,这在当代诗歌中独树一帜。她经常在诗作加入现代社会元素,或是将希腊神话人物变形为现代社会的普通男女,从而将神话世界与现代社会融合在一起。

在诗歌创作中,格吕克逐渐形成了另一个特色:把每一本诗集作为一个整体、一首大组诗来看待。这个问题对格吕克来说,是一本诗集的生死大事。她曾谈到诗集《草场》,她最初写完了觉得应该写的诗作后,一直觉得缺了什么,“不是说你的二十首诗成了十首诗,而是一首都没有!”后来经一位朋友提醒,才发现缺少了一个次要但不可或缺的人(忒勒马科斯)。一本诗集怎样组织、包括哪些诗作、每首诗的位置……格吕克都非常细心地安排,让一本诗集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有论者说:“格吕克的每部作品都是对新手法的探索,因此难以对其全部作品加以概括。”总体而言,格吕克在诗歌创作上剑走偏锋,抒情的面具和倾向的底板经常更换,同时又富于激情,其诗歌黯淡的外表掩映着一个沉沦世界的诗性之美。语言表达上直接而严肃,少加雕饰,经常用一种神谕的口吻,有时刻薄辛辣,吸人眼球;诗作大多简短易读,但不时有些较长的组诗。近年来语言表达上逐渐向口语转化,有铅华洗尽、水落石出之感,虽然主题上变化不大,但经常流露出关于世界的玄学思考。统观其近50年来的创作,格吕克始终锐锋如初,其艺术手法及取材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而又聚焦于生、死、爱、性、存在等既具体又抽象的方面,保证了其诗作接近伟大诗歌的可能。所以,格吕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惊喜也是实至名归。

笔者和范静哗从2006年开始翻译格吕克的作品,到2016年出版。中文版分两本,包括了她的十一本单行本诗集,其中前五本选译,后六本是全译。整个翻译过程得到了诗人的帮助,包括对译者数百个问题的解答,以及主动的解释,她的部分解释已经转化为译注进入中文版,诗人并邀请耶鲁大学宋惠慈教授对中文版进行了审订。

格吕克的诗表达了一个安稳而深刻的生活世界

格吕克的诗是生活之诗,日常的,隐秘的,私语,她表达了一个安稳而深刻的生活世界。

她在中国应该算是小众诗人,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她是一个陌生的诗人。我知道她的诗,也是这两天。她的诗来自一种中国比较陌生的古老世界观。她不是那种积极进取、居高临下的诗人,比起较为神圣地提出人生的解决方案,她只是写“我是这样生活的,这是我的心灵世界”。她是消极的诗人,看上去,她在世界的名利场上已经失败,她逃走了,回到她秋天午后萧萧中的小屋。

写诗不是一种写诗主义,今天好大喜功,热衷开会获奖,制造概念,愤怒的诗人比较多,修辞造句的诗人比较多。像她这样朴素的诗不常见,至少在中国。今天的诗太做作了,自我表现真是一种忸怩作态。个人是观念化的个人,反生活的个人,迷信生活在别处的个人。

她的诗看得出她生活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她深爱着的小世界中,她的小世界有一种永恒感而不是惶惶不可终日。正常的世界,鸟语花香的世界,爱情,餐桌上放着奶酪。看不出焦虑或者恐惧,也许很孤独,有点忧郁。她注射点滴般地认识着生活之奥。

她的诗表达的意义我是很喜欢的,但是我认为她的诗很难翻译,因为这种诗的难度是语言的难度,不是意义的夸张。诗的深度乃是语言的深度,如果语言不能翻译,那么也只是在意思上看起来不错。作为汉语,这些诗语言一般。

世界总是要上演各种各样的剧本,引起大家对世界(包括文学)的关注,诺奖从这点上来看是好的。但是不可以为这就是诗的尺度、诗的标准。诺贝尔文学奖不是诗的尺度,算是一种热度吧。对汉语来说,诗的尺度是诗经、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们早已确定的那尺度。新诗之新乃是温故知新。

关于新近的诺奖获得者路易丝·格吕克

“我们只看过这世界一眼——在童年之时,

剩下的都是回忆。”

——路易丝·格吕克如是说。

我去过美国多次。

我从不认识这位来自匈牙利犹太裔家族的美国女诗人。

关于她的诗,有不同评价。

关于她的诗,我也只看过这一眼。

不错,在这一眼之后剩下的

都是我的回忆。

仿佛我们已相识多年。

仿佛我与她从小

就在一起。

理解:翻译的第一步

202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揭晓,美国诗人路易丝·格吕克(Louise Glück)获奖。一个简短的获奖理由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因为大家认为新闻报道者把那半句话译得“惨不忍睹”(借用某网友的话)。正所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于是乎各路大侠纷纷出手,各显其能,各种译文随着各种不服纷纷出笼,可谓五花八门,花样百出。然而,可惜的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一种够满分的。究其原因,都在于对原文理解得不够透彻。原文只是一个短语,连完整的句子都不是,却生生难倒了一众英雄。原文如下:

for her unmistakable poetic voice that with austere beauty makes individual existence universal.

最有代表性的汉语译文是:“因为她无可挑剔的诗意之声,以朴素的美感使个体的生存普遍化。”

这里面有几个难点。首先是unmistakable这个词。上引译者可能没仔细查字典,想当然把它理解成“不可能犯错的”,又觉得略输文采,就找一个成语来替代,结果就成了“无可挑剔的”了。其实,这个词的意思是“不可能被认错/误认的”,用在这里是表示格吕克的诗独具个性,用时髦的话说,即辨识度高,不可能与别人的作品相混淆。

其次是poetic voice这个词组,许多译者都把其中两个词的关系理解成限定关系,前者修饰后者,于是就有了“诗意之声”的译法。其实它们的关系是所属关系,后者属于前者,这里poetic不是“诗意的”,而是“诗(作)的”意思;voice是文学批评术语,指诗人在诗中发话的声音(包括语调、语气、音色等);二者合在一起的意思是“诗(作)的声音”。联系前面的unmistakable一词,是说格吕克的诗有其独特的声音,不会被人错认,犹如我们日常听人说话,声音特点明显的人一下子就能让人辨认出来,哪怕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再其次是austere一词,有人把它译成“严峻”,恐怕是选错了词义。这里的意思应该是《牛津英语词典》(OED)第6项释义:“Severely simply in style, unadorned; without any luxury”,即“极简的”“朴实无华的”。此词义常被用来形容美国清教徒的生活方式。

充分理解原文的意蕴只是翻译的第一步。下一步是把所理解的意思在译语中完好地表达出来。理解关乎译者的源语水平,表达关乎译者的译语功力。鄙人暂且就此打住,还是把表达之功留给各路英雄来完成吧。最后提醒一句,that引导的定语从句是限定前面的中心词voice的。

路易丝·格吕克诗集中文版

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将该奖项授予了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时隔25年之后,又将它颁给了英语诗人路易丝·格吕克。

作为美国当代女诗人,格吕克近年来以她独特的诗风和贯穿于其诗作中的深邃主题在美国诗坛产生了巨大影响,获得了美国文学和诗歌的多项大奖,包括普利策奖、国家人文奖章、国家图书奖、国家图书评论奖、以及博林根诗歌奖。2003-2004年,她成为美国的“桂冠诗人”。

1968年,格吕克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初生者》(Firstborn,1968),获得了批评界的肯定。此后她接连出版了多部诗集,如《沼泽地的房屋》(The House on Marshland,1975)、《下降的图形》(Descending Figure,1980)、《阿基里斯的胜利》(TheTriumph of Achilles,1985)、《阿腊山》(Ararat,1990)等。1992年她出版了广受好评的《野鸢尾》(The Wild Iris),获得了普利策奖。诗集中的作品描写了花园中的鲜花与园丁及神的对话,充满寓意,以及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受到读者的欢迎。

格吕克的诗作在形式上具有较强的探索性。用语简洁精准,语调冷峻。其诗作具有抒情意蕴,但这种抒情又蕴含在清冷的格调之中。在其诗歌的主题方面,不少评论者认为她的诗歌具有较强的自传性,她的人生经历,如早年的病症、婚姻、父亲的去世等都激发了她诗歌的创作灵感。诗常常是对她生命过程中种种创伤经历的反思、回顾和书写,也融合了她对生命和死亡的探寻。其中有不少诗作取材于她早年所获知的有关古典神话传说等的知识。同时,自然又是带给她诗的灵感的另一个源泉,甚至有批评家说她的诗是浪漫主义自然诗歌的再访。她的诗歌将自然之美融进不凡的寓意之中,使她的个人生活和私密的情感传达出人性的本真,给人以深刻的启迪。

格吕克诗文节选

柳向阳 译

我并不认为更多信息总能让一首诗更丰富。吸引我的是省略,是未说出的,是暗示,是意味深长,是有意的沉默。那未说出的,对我而言,具有强大的力量:经常地,我渴望整首诗都能以这种词汇制作而成。它类似于那看不到的;比如,废墟的力量,已毁坏的或不完整的艺术品。这类作品必然地指向更大的背景;它们时常萦绕心头,就因为它们不完整,虽然完整性被暗示:暗示另一个时代,暗示一个世界,让它们置于其中就变得完整或复归完整。

作家的根本体验是无助。这并不是说要将写作与活着相区分,而是说要纠正那种幻想,即认为创作就是一路高歌,得心应手,认为作家是一些运气好、能够做自己希望做的事情的人:信心十足,定期将他写在一张纸上的玩意拿去打印。但写作并不是个性的倾泄。大多数作家则将许多时间消耗于种种折磨之中:想写,却不能写;想写得不同,却无法写得不同。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被一个念头召唤,而岁月消耗殆尽。唯一真实的意志练习也是否定的:我们对于自己所写的东西只有否定的权力。

我认为,这是一种因为充满向往而变得高贵的生活,而不是一种因为成就感而变得宁静的生活。在实际劳作中,则是一种训练,一种服役。或者,就用生孩子这个永远不会过时的比喻来说:作家是参与者,让事情更顺利:是医生,是助产士,而不是那个母亲。

我有意使用了“作家”这个词。“诗人”这个词必须谨慎使用;它命名的是一种渴望,而不是一种职业。换句话说:不是一个可以写在护照上的名词。

年轻时的格吕克

宁静夜

你牵了我的手;那时我们单独

在阴森森的树林里。几乎一转眼

我们就在一座房子里;诺亚

已经长大,搬走;铁线莲在十年后

突然开了花,洁白。

超过了世间万物

我爱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夜晚,

这宁静的夏天的夜晚,此刻天空仍然明亮。

就这样珀涅罗珀牵了奥德修斯的手,

不是要把他挽留,而是要把这种宁静

印在他的记忆里:

从这时起,你所穿越的那种寂静

是我的声音在追随你。

月光

薄雾升起,带着一点声音。像砰的一声。

那是心跳。太阳升起,略显冲淡。

似乎是许多年之后,它再次下沉

而暮色泼洒海岸,在那儿变浓。

恋人们不知从何处赶来,

这些人仍然有身体和心脏。仍然有

胳膊、腿、嘴巴,虽然到白天他们可能又成了

主妇和商人。

这同一个夜晚也产生了像我们这样的人。

你像我一样,不管你是否承认。

不满足,极其细心。你所渴望的是理解能力而非经验,似乎在抽象意义上它可能被玩弄。

然后又是白天,世界恢复常态。

恋人们抚平头发;月亮继续它空洞的存在。

海滩又将属于神秘的鸟儿——

很快它们将出现在邮票上。

但我们的记忆,那些依赖于形象的人们的记忆,将会怎样?

难道它们就毫无意义?

薄雾升起,收回爱的证据。

失去了这些,我们只剩下镜子,你和我。

别离

夜不黑;黑的是这世界。

和我再多待一会儿。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

这一幕我将记住。

之前,轻轻拨弄着我的肩膀。

像一个人训练自己怎样躲避内心。

另一个房间里,女仆悄悄地

熄灭了我看书的灯。

那个房间和它的石灰墙壁——

我想知道,它还怎么保护你

一旦你的漂泊开始?我想你的眼睛将寻找出

它的亮光,与月光对抗。

很明显,这么多年之后,你需要距离

来理解它的强烈。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拨弄着

我的身体和木头,恰以同样的方式。

像一个想再次感受渴望的人,

他珍视渴望甚于一切别的情感。

海边,希腊农夫们的声音,

急于看到日出。

仿佛黎明将把他们从农夫

变成英雄。

而那之前,你正抱着我,因为你就要离开——

这些是你此刻的陈述,并非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怎么能知道你爱我

除非我看到你为我悲伤?

编辑 董雯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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