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华: 历史学要关注民族与人类的命运
张国骥
2020-09-29 08:57

刘泽华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领域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刘泽华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史学家、南开大学荣誉教授。读刘先生其人其书,吾辈从刘先生身上可以学到些什么呢?刘先生值得吾辈学习者很多,但吾以为刘先生值得吾辈学习者主要有四:一曰为学一以贯之之学术品质,二曰独立思考之学术精神,三曰历史、现实与人生之会通感悟,四曰为师治学之使命感。

刘泽华先生著作较多,其学术观点具有重要的理论创新性,学术影响极大,被誉为“王权主义学派”或“刘泽华学派”

刘泽华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史学家、南开大学荣誉教授,1935年2月出生,2018年5月8日病逝于美国西雅图,享年83岁。

刘泽华先生著作较多,出版有《刘泽华全集(全十二卷)》理论观点自成一体,所提出的“王权支配社会”“王权主义是传统思想文化的主脉”“中国传统政治思想是一种‘阴阳组合结构’”等命题和论断,准确而深刻地把握住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与政治实践的特点,具有重要的理论创新性,学术影响极大,被誉为“王权主义学派”或“刘泽华学派”。先生可谓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领域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2018年5月8日,刘泽华先生逝世于美国西雅图。我是从南开学友那里得知这一噩耗的。两年多来,我总想写点文字怀念刘先生,可我又想,刘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我担心水平有限,写不好。前几天,我又想起刘先生,不禁潸然泪下。夫人问我为何流泪,我说,我想起了刘先生。以此之故,我决心写点文字,以表达我对这位哲人的怀念之情。

1983年,我考上南开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师从著名历史学家、清史专家冯尔康先生。刘泽华先生当时就是历史系很有声望和成就的教授。1984年,没有学校的提名,历史系教师民主选举刘先生为历史系系主任,这在当时是一大新闻。作为学生,我应该是很难见到他的,但刘先生与学生关系很好,有时他也到学生寝室里与我们聊天,了解我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征求我们对历史系的意见。学生有什么自己的讲座,他会悄悄地坐在最后面听着。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的小教室做了一次有关清代郑板桥的讲座,我讲完后,刘先生从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走过来,我感到很吃惊,想不到刘先生来听我的讲座。他对我说:“小张,你讲得好,为你高兴。”其实,我知道,我是无知者无畏,哪里讲得好,简直就是不堪入耳,刘先生是在鼓励我。

毕业后,我去南开几次看望冯先生和刘先生,冯先生与刘先生是同事,又是好友。刘先生每次都送书给我,从2002年春节起,他前后送给我《中国的王权主义》《政治学说简明读本》,《先秦士人与社会》《洗耳斋文稿》。2010年,刘先生又送给我他的3卷本《中国政治思想史集》。后来,我又买了他的一些书,包括他主编的9卷本《中国政治思想通史》。

《政治学说简明读本》是天津市普通高等学校“九五”期间重点教材,刘先生在此书的扉页上特别写了几句话送给我:“国骥:这本小书原是为干部写的,为两用,又加上了‘教材’字样,你翻翻,有用否?”刘先生写上这些文字是有深意的。我当时已在官场,他似乎是在提醒我:这本书是写给干部看的,你身在官场,身为干部,须知中国历史,不可不知中国传统社会王权支配社会的特点。

刘先生的书,我是认真拜读的。我记得在2012年,我的博士论文《清嘉庆道光时期政治危机研究》成书出版,在“导言”中,我谈到刘先生对我的影响:“南开大学刘泽华教授的著作,特别是他的三大卷巨著《中国政治思想史集》,这是刘先生的呕心沥血之作,也是精品之作。我通读了这套书,给我的启发很大。可以说,我完全赞同刘先生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的观点和看法。二十六年前,作为学生,我就对刘先生的思想和人品深怀敬意。二十六年以后,我的人生经验和人生阅历,以及视野都大大开阔,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政治以及对世界的了解,都大有长进。我更敬重刘先生,包括他的思想和他的人品。”

中国传统社会的特点是王权支配社会。后来他用王权主义来概括中国历史的特征,开创了中国思想史的王权主义批判学派

刘先生认为,中国传统社会的特点是王权支配社会。后来他用王权主义来概括中国历史的特征,开创了中国思想史的王权主义批判学派,刘先生是这一学派的领军人物,学术影响巨大。

刘先生解释了王权主义。他说,王权主义既不是指社会形态,也不限于通常所说的权力系统,而是指社会的一种控制和运行机制。大致分为三个层次:一是以王权为中心的权力系统;二是以这种权力系统为骨架形成的社会结构;三是与上述状况相配的观念体系。具体内容表现在以下八个方面:

第一,中国从有文字记载开始,即有一个最显赫的利益集团,这就是以王—贵族为中心的利益集团,以后则发展为帝王—贵族、官僚集团。这个集团的成员在不停变动,而其结构又十分稳定,正是这个集团控制着社会。

第二,这种王权是基于社会经济又超乎社会经济的一种特殊存在。它是社会经济运动中非经济方式吞噬经济的产物,是武力争夺的结果,就是所谓的“兵胜者王”“马上得天下”。这种政权也可以说是武力或暴力政权。

第三,这种武力为基础形成的王权统治社会,就总体而言,不是经济力量决定着权力分配,而是权力分配决定着社会经济分配,社会经济关系的主体——皇室、贵族与官僚地主是权力垄断与分配的产物。

第四,在多种社会结构中,如权力结构、经济结构、等级结构、血缘结构、族群结构等等,王权体系居于主导地位。

第五,在社会诸种权力中,如政权、族权、父权、夫权、宗教权、经济主体权、绅权等等,王权是最高的权力。

第六,在日常的社会运转中,王权起着枢纽作用,主要表现在人身支配、赋税、徭役、兵役、某些经济垄断等方面。

第七,社会与政治动荡的结局,最终是回到王权秩序。

第八,王权崇拜是思想文化的核心,而“王道”则是社会理性、道德、正义、公正的体现。

刘先生认为,用王权主义去解释中国传统社会,显得更为具体,更为得当。

刘先生开创的“王权主义批判学派”,有两个基本的学术论断:一是关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质,其结论是王权主义,儒学就是其主要组成部分;二是关于中国历史的发展道路,其特点是权力支配经济。刘先生大声疾呼,中国必须全面走出王权主义。

我认为,衡量一个社会理论是否科学,是否有生命力,有两点很重要:一点是看这个理论对历史和社会的认识力,一点是看这个理论对历史和社会的解释力。用王权支配社会的王权主义来概括中国历史的特征,去认识和解释中国传统社会,已经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产生了巨大的学术影响。

据我肤浅地理解,对王权支配社会的王权主义,我至少有如下一些学习体会。

第一,王权支配社会的王权主义,其理论有着极强的认识力。王权支配社会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特点,是中国传统社会显著的国情。十三年前,刘先生在《中国政治思想史集》一书的“总序”中提出:

“专制权力支配中国社会有二三千年的历史,其影响是相当广泛的,它不仅形成了一套体制,也形成一种文化心态。我们要从这种体制和心态中走出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为了走出来,首先要正视历史,确定历史转变的起点。我们经常说要理解和熟悉国情,而历史就是国情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的研究目的之一就是为解析中国的国情,并说明我们现实中封建主义的由来。”

中国传统社会的特点是王权支配社会的王权主义,这虽然讲的是历史,但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就是这个国家的基本国情。王权支配社会这一论断,能帮助我们了解和把握中国国情。

第二,王权支配社会的王权主义,其理论有着极强的解释力。比如:

首先,对中国传统社会经济发展的解释力。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创造了“早熟”的经济,令世界为之惊叹,但为什么在几千年中,中国的经济停滞不前?费正清先生在《中国与美国》一书中,发出这样的千古之问:“一个西方人对于全部中国所要问的最迫切的问题之一是,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在几千年的中国传统社会中,一部经济史,就是一部权力支配经济的历史,历史上的中国商人无法单独存在,而中国商人就是在权力的支配下,小心谨慎地发展了几千年,但是最后都不免烟消云散。王权支配社会与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停滞是密不可分的。王权支配社会能解释社会经济停滞这一现象,可以回答费正清先生的千古之问。

其次,对中国古代几千年历史循环的解释力。中国几千年传统历史有两个大循环:一是王朝循环,多少王朝兴替,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个大循环中,既有盛世,也有衰世,但衰世多于盛世。二是治乱循环,在这个大循环中,既有治世,也有乱世,但乱世多于治世。对这两个大循环,王权支配社会的王权主义既能解释诸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之类的短暂盛世,更能解释社会普遍危机和周期性动荡的漫长衰世。

再次,对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解释力。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十分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如权力结构、经济结构、等级结构、血缘结构、族群结构等等。但在这些复杂的结构中,王权体系居于主导地位。这种判断具有解释力,一是符合历史事实,二是抓住了问题的要害,直抵核心,使我们对于错综复杂的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认识,有一种提纲挈领地把握。

最后,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解释力。王权主义批判学派认为,王权主义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主脉。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虽然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流派纷呈,但其主脉都是王权主义的。这个论断犹如拨云见日,令人茅塞顿开。

我以为,王权支配社会的王权主义,可以说是认识和解释中国传统历史和中国传统社会的一把钥匙。读懂了王权支配社会的王权主义,也就基本上读懂了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历史和传统社会。

“允公允能、日新月异”,刘泽华既是南开精神、南开学风的践行者,又是南开精神、南开学风的发扬者

刘先生的学术成就,绝非偶然,必由来有自。这使我想起了王国维先生的三境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刘先生一生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很好地诠释了王国维先生的三境界说。

刘先生的学术成就,又让我想起了“允公允能、日新月异”的南开精神以及南开历史系“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务实学风。刘先生既是南开精神、南开学风的践行者,又是南开精神、南开学风的发扬者。

我在想,读刘先生其人其书,吾辈从刘先生身上可以学到些什么呢?刘先生值得吾辈学习者很多,但吾以为刘先生值得吾辈学习者主要有四:

一曰为学一以贯之之学术品质。刘先生五六十年如一日,为学一以贯之,潜心于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他咬住青山不放松,不以利害动其心,不以祸福改其志,探寻中国传统历史的真相,从而开创了王权主义批判学派。

二曰独立思考之学术精神。独立思考乃学人之重要精神。刘先生一生都在独立思考。他说,在研究领域,学理高于一切;他曾大声疾呼,“除对象,争鸣不应有前提”;“史家面前无定论”;刘先生在《八十自述》中说自己永远“在思考的路上”。是独立思考成就了刘先生的学术个性。

三曰历史、现实与人生之会通感悟。从刘先生的经历来看,他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社会阅历,对中国历史有着深刻地把握,对中国现状十分了解。从现实出发,去研究历史,会使历史有现实感;从历史出发,去研究现实,会使现实有历史感。历史与现实分不开,现实与历史也分不开。刘先生的学问融入了自己的人生阅历,凭借对历史的洞悉,对现实的把握,打通古今,贯通中外,成一家之言。

四曰为师治学之使命感。了解刘先生的人会发现,刘先生对为师和治学,有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刘先生早在1989年,就发表文章说,“历史学要关注民族与人类的命运”。他说:“我这个人多少有点社会关怀感,也力争做些分辨,比如对‘文化大革命’中的封建主义的泛滥就比较反感和厌恶,很多活动我不敢公开反对,但能避开的就设法逃之夭夭。”又说:“为了从‘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来,为了从封建主义中走出来,为了清理自己,我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下定决心,把主要精力投入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同时把清理封建主义作为自己的一项使命。”我想,历史学是一门清苦的学问,没有一种使命感作为动力,一个人是很难坚持到底的,也很难取得突破性的学术成果。强烈的使命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刘先生的学术成就。

先生虽已驾鹤西去,但其精神必永留人间。先生之学问,必惠及学林;先生之思想,必启迪社会;先生之人格,必垂范后学。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见习编辑 王子烨


(作者:张国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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