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小说要为当代生活提供何种图景,或者说,小说可以表达何种生活?中国当代小说在经历了先锋派的狂飙突进之后,正在日益向着现实主义回落。余华、莫言、格非等先锋派小说家纷纷转向了现实主义书写。此外,无论是199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还是20世纪末的“断裂一代”,或是新世纪小说,仿佛都在找寻一种现代主义文学所遗落的现实。或者说,中国当代作家是在追寻一种转瞬即逝的当代生活的现实。只不过,有的作家滞留在宏大话语的结构里,有的沉浸在日常生活的情感结构里,有的试图发现,有的试图偏移,有的试图建构。
《南货店》
张忌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0年7月
说到底,文学书写,是为了揭示意外,在偏移和顿悟中体验、理解、改变甚至发明生活。现实主义理应对变化中的历史现实保持极度的敏感。现实主义永远是在创造中的——无论是书写形式还是生活本身。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主义文学依然是“无边的现实主义”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张忌的《南货店》无疑是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写的是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的乡镇生活,或者可以说得更准确一些,是宁波宁海县一带的乡镇生活。张忌的小说,无论是长篇《出家》,还是短篇集《搭子》,故事空间大多在宁波一带。不过,需要追问的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现实主义呢?
《南货店》是一部没有特殊视角的小说,或者说它取消了特定的视角。小说中的南货店位于宁波乡下的长亭。照理说,店内的人物都是外来者,陆秋林、马师傅、齐师傅,以及后来的爱春、徐本常和齐海生都不是本地人。如此看来,南货店就像是一块飞地,几个人经营起了一个流动的特异空间,不仅货物在不断流通,里面的人物也在急速地流转。然而小说并没有采用村里人的视角,而将南货店视为一个外在的、他异的、例外的空间。这样的视角在张忌的短篇小说《夫妻店》里就采用过。通过村里人的视角,李成河与樱花的理发店就成了一个人性的实验室,一个村里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异空间。在村里看来,李成河的杀妻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幽暗的、不正常的人。然而,《南货店》使用的是众生视角——是与小说里所有的人尤其是主要人物共同享有一个凡俗空间、一种微末生活的视角。众生视角,不同于超验视角,不同于局外人、边缘人视角,也不同于反抗者视角,它普普通通,其好处在于,它可以邀请读者与小说人物一起在场于众生的生活,不心生怜悯或恐惧,不冷冷旁观,不作价值判断。它有着在雾中生活的温情,对意外的事件——死亡、出走、失败保持着异样的冷静,不动声色。
《南货店》里的方言是令人难忘的。这种方言让陆秋林们牢牢缠缚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小说里的方言是经过仔细选择、精心打磨甚至刻意设计的。比如“生活”这个词,在小说里其实是事情、事务、工作等。这个词镶嵌在小说的纹理之中,构成了小说对生活世界中的人物的独特理解。或者说,普通话里所谓的“生活”在这部小说里就降格为事情、事务和工作,这就是普通人的日常存在方式,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所在。这个词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陆秋林刚来南货店报到。他进入这个店铺空间的第一个事情就是“争上了上门板的生活”。为什么要“争”呢?这不是利益争夺,也没有精神冲突和竞争,而是一个人要进入熟人所构筑的普通生活,必须先争取属于自己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陆秋林就是一个安分守己又要努力去安身立命的凡夫俗子。
我们知道,陆秋林的父亲作为机关干部出现了政治问题而入狱,这对于成长于1970年代的年轻人来说,是要命的事情。然而,陆秋林的生活靠着一件件“生活”稳步展开,甚至没有多少让我们感到惊讶之处。他一开始在南货店当伙计。在马师傅退休后,他出任店长,接着去黄埠供销社当文书,后来陆续升职为团委书记、供销社秘书股股长、土特产公司经理。看起来,他的人生是成功的,但是他似乎缺少精神上的成长——“众生现实主义”不提供垂直的精神旅行,而是竭尽全力去铺展一个空间里的生活,并意外地形成了历史——但说到底,众生现实主义并不钟情于意外。众生现实主义是一种去主体性的现实主义,它并不直接关照主体的(哪怕是失败的)情绪、情感、精神求索和成长,而是呈现芸芸众生嵌套在生活逻辑里的命运,同时又不完全认同生活的逻辑。
小说中另一个炫目的方言词当然是“众生”,它在吴方言中并非芸芸众生的意思,而是畜生、卑微的人甚至低贱的人,偏于贬义。小说里所谓的“众生”就是被束缚在生活法则里的人——甚至束缚在一小片土地上,小说中的地理空间并不开阔。小说的白描语调就是服务于众生的。小说只想呈现众生的存在境况,不做讨论,不抒情,不判断,任“生活”到来,一桩桩事件突然而又自然地发生。众生都散落在自己的命运里。詹姆斯·伍德会说,我们在不同的括号里存在。《南货店》给了众生一个个括号。一个人无端端就成为了自己,或者拼死拼活而不能成为自己。一个人被生活束缚越紧,就越缺少个性的棱角,就越是能够走向凡俗的成功,比如陆秋林。相反,一个人的个性与生活逻辑之间的关系倘若松动,就容易走向失败。齐师傅便是。齐清风与妻子秀娟没有生育,就顺从了妻子的设计——与美姑生下齐海生。结果父子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终究让齐师傅有了一个悲剧的人生,要为儿子收尸,自己死前想要平凡。在小说结尾,陆秋林给齐师傅的悼词颇有众生命运的戏剧性,正如秋林感叹的:“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了吗?”
对,就是这样了,世情便是如此,空荡荡的,却依然需要隐忍的笔触去展开、延续和终结,这是《南货店》最为动人之处。小说开篇用极为细致的白描呈现出一个物的世界,点货、打酒、吃面、洗衣,人生琐细而丰盈,时间是缓慢的,甚至仿佛是静止的。然而,在许多人物纷纷离开南货店之后,整部小说就开始疾风骤雨一般流动起来。一开始的物的充盈,换成了人的命运的空洞。
小说有几处写尽了人世的空无。比如许敏,丈夫杜尔死去后嫁给杜善,不久杜善死去,就去信佛,又在台州客人引导下改信了基督教,最后失踪,撤离出这个众生社会。杜梅有着极好的女工手艺,后来离婚,在县城开裁缝店,最终上吊自杀:“一推开门,只见空荡荡的,杜梅用一条绳子将自己悬在了梁上。她的身体挂在衣服堆里,风一吹,微微摇晃。”
陆秋林一心暗恋春华,却得不到她,也并不努力去追求她。而春华呢,嫁给了军人,却遭遇家暴,后来又被有妇之夫的小厂长欺骗,损失了几万块私房钱,生活难以为继。陆秋林拿钱给春华,一番叙话后,两个人就离开了。小说是这么写的:“秋林看见春华站在那里,孤零零地看着自己,不大的房间此刻却显得那样空旷。”在小说第二十二章,陆秋林有过一次感慨,仿佛写尽了空荡荡的世情:“秋林突然明白一桩道理,人这一世,无非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认识,又一个人一个人地离开。做人真是空空一场,丝毫没意思。”没意思的人生值得书写吗?空荡荡的世情需要一部小说来安放吗?答案就在《南货店》里。
作者:胡桑
(晶报供稿)
编辑 陈晓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