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353期 | 天上的英雄
晶报记者 林菲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3-10-18 08:57

10月10日,随着台风“小犬”在海上减弱消散,深圳的风雨也渐渐停歇。在太阳隐约从云层中露出脸来的下午,我应约前往杨春居住的小区,“云想”比我先到一会儿,在小区里向我招手。她瘦瘦的,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说起话来却很活泼。

小区院里有一间独立的小房子,门前种着茂密的植物,悬挂的鸟笼中一只鹦鹉在兴奋地叫唤,它的主人杨春正在门口迎接我们。他一身小麦色的皮肤,贴身的T恤下肌肉线条明显,头顶扎着一个小鬏鬏,发尾染成黄色。

如果走在街上,我是不会想到眼前这两个人都是深圳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就像杨春的这个小房子,外表平平无奇,推开门却是别有洞天——四五平米大的废弃传达室被他改造成了一个秘密基地,放满了健身器材、乐器、救援装备、功夫茶具等等体现主人生活志趣的物件。

杨春拉出他的救援装备包,包上贴着许挺秀和尹起贺的名牌和在队里的编号。

2019年8月25日,深圳蓝天救援队原队员许挺秀、尹起贺和队友星夜赶赴惠东白马山救援,在湍急水流、崎岖山路、陡峭石壁救下17名在台风暴雨中受伤被困的“驴友”。但两人却在最后一批撤离时遭遇山洪暴发,献出年轻的生命。同年9月4日,尹起贺的骨灰被安放在故乡山东鲁西南烈士陵园。而在深圳出生长大的许挺秀,于2022年3月被广东省人民政府追认为烈士,2023年9月30日由党和国家功勋荣誉表彰工作委员会办公室特颁发《烈士光荣证》,将在10月18日举行骨灰安葬仪式。

这就是我们相约于此的原因。在缅怀逝者的同时,我更想了解这些身份不同、行业各异的人士,是如何走到了一起,共享一个既平凡又伟大的名字——民间公益救援志愿者。

ID

2019年8月27日,与赴约这天有些相似,台风“白鹿”越走越远,对深圳的影响趋于结束。我突然收到采访任务——两位深圳蓝天救援队队员在惠州白马山救助“驴友”时不幸牺牲,要求深入了解并报道。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许挺秀和尹起贺的名字,队友更习惯叫他们的ID“大小姐”和“佳贝”。

在深圳蓝天救援队中,每个正式队员都有自己的ID和编号。ID叫起来更顺口,也不必完全暴露日常生活中的自己,只需要留下有着共同奋斗目标的那一份真诚。编号上则能看出队员的资历。比如“云想”就是ID,杨春的ID叫“卫生员”,编号和尹起贺一样是“sz13”开头,表明他们是2013年入队的。

杨春生于辽宁沈阳,今年53岁,2000年就来深圳了。他自称是“专业鸟人”,从14岁起养鸽子,他养了1万多只鸽子,每个月喂鸽子的粮食都上吨。

汶川大地震之后,民间公益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杨春也在关注,2013年,他从电视新闻中了解到深圳有一支新组建的蓝天救援队,便到处打听,搜索加入了救援队的QQ咨询群,里面都是和他一样对公益救援行动感兴趣的人,而这样的群当时有四五个。

“这么多人?”我有些惊讶。

“因为咱们深圳就是一座志愿者之城嘛。”杨春不以为然,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更吃惊,“我加入救援队的时候,人不多,只有十几二十个人。”

成为蓝天救援队队员这么难吗?

杨春给我举了考核项目中的一个例子:大热天里,负重30斤爬完梧桐山经典的徒步路线百年古道,坡度最陡有70度,用时不限。当时他们一天考40个人,有的人半路抽筋了,有的晒中暑了,能坚持到终点的只有十多个。

就这样,经过三个月体力耐力、急救能力、救援技巧等多方面的培训和考核,一般200多个报名者可能只剩10多人能成为正式队员。救人之前,必须有自救的能力。

杨春的ID源于曾经在部队里当过6年的卫生员,他有足够的能力和自信通过考核,可我想不到瘦弱的“云想”也能通过这一关。“我那一年也是那条路考上来的,当时脑袋磕了好大的包呢。”

“云想”是2016年入群的,她还记得第一次体能考核跑步时,她到后程跑得很累,速度慢了下来,她看到在前面有个漂亮的短发女生,时不时回头看自己,跑得也很慢,似乎在等自己,等她跑到短发女生身边时,女生问,“怎么样,跑不动了吗?”“云想”丧气地说,“跑不动了。”女生又中气十足地给她鼓劲,“没事,跑啊!”然后带着她跑完了全程。

那个短发女生就是许挺秀。后来,她们的编号挨在一起,“云想”成了许挺秀在救援队秘书部的“小跟班”。

▲许挺秀

▲尹起贺

红头盔

“我对自己的体力、脑力、精力各方面都比较自信,目前来说,我在深圳蓝天救援队还敢‘吹牛’:一般人的游泳技术、体能比不了我。”杨春骄傲地说道。“云想”在一旁证明:“不是吹牛,是事实。”

即使杨春有很好的体能基础,但加入深圳蓝天救援队之后,10年来他几乎每个周末都用在提升自己的救援能力之上。“‘大小姐’也是。她学习勤奋得很,绳索技术、水域技术、医疗技术,学得非常全面。”杨春由衷地称赞,有一次他们比赛拎60斤的壶铃进行200米助跑,2分钟完成,有些消防队员都吃不消,她一次过。如今,深圳蓝天救援队一共有正式队员160多人,女队员占三分之一,但在杨春心中,“像‘大小姐’这么牛的数不出5个。”

也正是因为许挺秀的优秀,2019年8月24日那天,她才会出现在惠州蓝天救援队的绳索技能交流活动上。活动结束后,许挺秀、尹起贺等4位深圳蓝天救援队员正吃着晚饭,突然收到了救援队微信群里的消息。“要干活了。”端起饭碗就接到救援任务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常态。那一天,“白鹿”正在海上狂舞,影响逼近广东地区。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杨春正在队里和队友给船机的零件换新,突然有人说,出事了,去白马山救援的两个队员失联了!杨春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可能,以他们的个人能力、聪明程度、身子骨儿都没有问题,不可能出事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很快赶赴前线支援。

到达救援地点白马山时,天快黑了,山洪的声音大到大伙面对面都得喊着说话,杨春和队友只能在外焦急等待,直到附近的水库里发现了一只红头盔。

头盔捞上来一看,杨春心里一紧,是许挺秀的,只有她用那一款,已经有碎裂的痕迹。但越是感到不妙,就越是渴望奇迹。杨春那时还是坚信,以许挺秀和尹起贺的经验和身手,一定躲得过去。

但是,奇迹还是没有发生。8月26日中午,杨春和队友们在山中搜寻到了许挺秀的遗体:她的一只手因为手表卡在两块岩石的缝隙中,另一只手原本是拿着装备的,手指自然地张开,双腿向上蜷起——一个璀璨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向高处探寻生机的姿势当中。

27日中午,杨春和队友们又在一处悬崖下的水潭里发现了尹起贺的遗体。直面失去队友的痛,许多队员都情绪失控到说不清话了,杨春潜下水,用绳索钩子勾住尹起贺身上的装备,将他拉上来,带回了家。

护送遗体下山后,深圳蓝天救援队按照惯例列队点名,点到两名遇难队友的名字时,所有队员齐喊了一声“到”,悲痛之声响彻山谷。

事后,杨春重走了当时的救援路线,亲眼见到了悬崖的陡峭、崖石的嶙峋,复盘了当时山洪冲下的速度有多快、救助“驴友”花费了多少时间、逃生路线的可能性等多种客观困难,才从理智的角度接受了两位优秀的队友离去的事实。

▲蓝天救援队队员训练及出动救援的场景。

捐赠图书专架

10月12日上午,我专程去了一趟龙岗区图书馆。2019年10月,许挺秀的家人将她生前收藏的500余册书籍捐赠给了龙岗区图书馆,图书馆为此专门开设了许挺秀捐赠图书专架。

书架和几年前变化不大,许挺秀的事迹介绍海报还立在附近。架上的书贴有两个标签,一个是许挺秀生前留下的编号,一个是龙岗区图书馆后贴上的“许挺秀捐赠”标签。当年采访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说,在整理书籍时发现不少许挺秀阅读的痕迹,甚至夹着一张出差时的登机牌。

在杨春和“云想”看来,许挺秀一直都是位精致的都市女性。她生前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下属们对她的评价是“严厉果断又可爱善良”。她经常出差,每次都会带上一本书,看完一本就写上编号。她爱喝咖啡,出勤都要带上咖啡冲煮器具,给队友们冲咖啡喝。

虽然大家叫许挺秀“大小姐”,但她从不娇滴滴,反而直爽仗义,常常像“大姐大”一样爱护、教导救援队里的女队友。因为救援业务能力强,队友们都很欣赏她,杨春说,大家早就计划着把她推选为副队长,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也许她现在已经有了新职务。

因为同期入队,“云想”和许挺秀私下关系也很好,时常约着吃吃喝喝。许挺秀出事后,“云想”一度难以接受,许挺秀就像是她在队里的大半个精神支柱,当精神支柱轰然倒塌,那种迷茫和失落让“云想”只能选择逃避。

杨春还记得,在许挺秀出事前半个月,他们一群队友训练完一起吃烤串,说起了西藏。他是个喜欢全国各地跑的人,2017年去西藏时,听说有北京来的游客滑落溪谷,还帮忙通过北京蓝天救援队联系当地的蓝天救援队搜寻。当时杨春就问,“要不要去西藏?”许挺秀很是惋惜,特别想去,但就是没时间。

2019年,参加完许挺秀和尹起贺的遗体告别仪式后不久,杨春自己去了一趟西藏。他捡了一块比手掌大的石头,一路上休息时就用榔头敲着水泥钉子,一笔一划,刻下“大小姐”“佳贝”的ID。在318国道5000公里纪念碑处,杨春把刻好的石头放在碑上合照,仿佛是替两位队友完成了一起去西藏的心愿。最后,杨春在珠峰大本营,面朝珠穆朗玛峰垒起了一座石头山,将这块刻着两人名字的石头留在了那里。

以前,“云想”有想不通事的时候,许挺秀就会建议她看点书,然后主动把自己觉得好的书塞给她说,你就是看看插图,读读几行字都行。许挺秀离世后,“云想”偶尔会到龙岗区图书馆去看看她留下的那些书。有时,遇到读者在翻阅这个书架的书,窃窃私语间表达对英雄的钦佩时,“云想”也与有荣焉。

▲杨春把刻有“大小姐”“佳贝”的石头放在318国道5000公里纪念碑处合影。

▲队员在白马山垒起“石塔”缅怀队友。

白马山

如果你是山友,不爱走寻常路,在梧桐山未开发区域的登山小径里应该见过一块白色的山野路标,上面有坐标、标号,还有深圳蓝天救援队的公益救援电话13713719958。这个谐音“救救我吧”的电话号码非常好记,还是当初杨春跑到华强北花了300元选的号。

随着民众对公益救援的了解深入,深圳蓝天救援队每年都有越来越多的报名者,但从我2019年报道至今,救援队的正式队员总数仅仅增加20名左右。除了考核难度,“云想”说更难的是坚持。

“我有很多朋友感兴趣,我总是对他们说,你最好想好了,这是个‘坑’。”杨春笑称,本来一批报名者要通过漫长又难度颇高的考核就不多,真正坚持下来的就更少。这个“坑”不仅会占据很多个人休息时间和精力,大多前线救援工作还需要自费购买装备、学习考证。杨春有时考一个证,就要几千上万元,而这10年来他在装备上已经陆陆续续花了10万元。但这个“坑”,有的人进来了就不想出去了,就像杨春,他觉得这些钱花得很值,“别人花这个钱,可能是为了玩,而我们花这个钱,都是为了救人。”

许挺秀和尹起贺牺牲后,大家把他们称作平民英雄,是“中国民间应急救援史上牺牲第一人”。许挺秀的家人把她的救援装备都捐给了救援队。许挺秀和尹起贺生前所在的“运动达人打卡群”里,每天都会有队友争着替他们打卡。至今,群里每天打卡名单的前两个人,仍然是“大小姐”和“佳贝”。

有时,杨春看他们的旧照就会掉眼泪。妻子没有对他坚持参加公益救援提出过异议或者担忧,但是每次在他出任务的时候,她总会变得唠叨些,反复叮嘱他安全第一。

“云想”在队友离开后情绪低落了很长时间,家人也不敢多问。有一天看她又穿上了那套蓝色队服,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她还要去吗?“云想”很平静地说,“没事。”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让她注意安全。

这种失去挚友的痛,“云想”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完全走出来,但她记得许挺秀说过的话。“你不能有头无尾,不管干什么事情,不管你的尾巴完不完美,好不好看,你都得把事情做完。”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带着许挺秀没有完成的遗憾,继续走下去。

每年8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被定为深圳蓝天救援队新队员入队仪式的日子,地点在白马山。

山上有一块“白马留英魂,热血铸丹心”的救援纪念碑,老队员会领着新队员在这里进行入队宣誓:“我自愿加入蓝天救援队,遵循人道、博爱、奉献的志愿精神,认同蓝天救援理念、遵守蓝天救援队纪律,勤奋刻苦、努力训练、团结友爱、自助助人,在各种危机面前竭尽所能地挽救生命。”

(实习生李雨秋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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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记者 林菲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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