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331 期│谁的手表正在天上飞?
晶报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3-09-12 08:55

■陈瑛

北京时间2023年5月30日9时31分,神舟十六号成功发射升空;6月2日,神舟十五号、十六号航天员乘组完成在轨交接。人类发展的历程中,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空间和时间的探索。能有幸跟随着杨利伟等英雄们到太空飞行的航天表,似乎是最能将时间与空间结合起来的具体物件。少有人知道,这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手表,都出自深圳的“飞亚达”。

谈起钟表制造,有一种说法:“中国钟表看深圳,深圳钟表看光明”。位于深圳市光明区的钟表基地集聚了中国大部分知名钟表品牌企业,这个产业园区有一个浪漫的名字——“时间谷”。因为这个名字,在高楼和绿树中穿梭,便多了一份对于山川河谷的想象,更因为连接着时间,工业的刻板印象似乎就变得柔和而美丽了。在这里,飞亚达是中国载人航天工程中航天表的专属品牌,钟表技能大师刘中华是飞亚达航天表系列制造的重要参与者。

序章与结缘

上世纪60年代末,刘中华出生于广东揭阳的揭西县。刘中华是家里4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一家人都是勤劳苦作地老实过活。刘中华从小内向腼腆,成绩不好不坏,在村里读完小学,到镇上读初中,然后到县城读高中。1987年,高考结束后没能考上大学的刘中华跟着搞装修的堂叔,第一次来到了无限向往的深圳。刘中华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在深圳落脚的地方是湖贝新村,帮一位本地村民把家里的三层楼加盖成四层楼。刘中华和工友们都住在建筑工地上简陋的工棚里。那时候,这样的流动“包工队”干活都是靠人力,很少机械,于是,扛上百斤的水泥、提数十斤的水泥砂浆桶等等重体力活都成了刘中华的日常。1988年,湖贝新村的楼加盖好以后,他又到深圳的蔡屋围(现深圳发展银行大厦)附近的农民房工地上做工。他说:“当时那一片都是农民的瓦房,我们帮着建楼房”。就这样,刘中华一直在工地上打小工,基本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工资也很低,刚够生活。刘中华回忆起那时的往事,很平静:“那时候就是想着要好好做事,因为家里穷苦,能靠自己挣到生活费,不给家里添负担才能安心。”

1989年,刘中华到了广州,工作的工地位于越秀公园附近,是把一个单位的宿舍楼从14层加建到15层。这个工地上的老乡照顾他,让他做技术工——开卷扬机。卷扬机又叫绞车,是一种用卷筒缠绕钢丝绳或链条提升或牵引重物的轻小型起重设备,在建筑工地中应用广泛。卷扬机操作起来并不难,但操作人员要非常细致和稳妥,要求从始至终盯紧设备,并严格按规程操作,不然,很容易造成生产事故。刘中华每天要爬上建筑大楼旁边两层楼高小阁楼一般的操作间里,盯着14楼工地那边的塔吊,操作卷扬机以确保运输两端地面的齐平,几十米的距离外操作全凭目测,并且要根据塔吊上升下降时重量的不同控制好惯性保证地面对齐。在这个工地干了几个月后,中秋节前,楼建好了,工人们结账拿工资后就准备回家了。刘中华第一次作为技术工去领工资,拿到人生第一笔“巨款”——2300多元!喜出望外的他跑到人民北路,买下了自己人生第一件“奢侈品”——乐都牌手表!那时候的刘中华对手表还是完全的外行,仅仅就是因为一眼的喜欢,所以花了两三百元买了一块好表犒劳自己,余下的更多,他为母亲买了一台双桶洗衣机,为家人买了台电视机,并且回乡后特地请人做了个转角的电视柜。

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这些看似与他后来成为“表界大师”毫不相关的经历,其实却像是命运里的草蛇灰线,注定了他后来的走向:开卷扬机对技术工要求的精准的目力、稳准的手性,还有超强的专注力,都为后来的一切奠定了基础,至于那块一眼就相中的“乐都”,大约也算是冥冥中上天给的启示吧。

入行与坚持

1987年12月23日,一家名叫飞达表业的公司在深圳成立,当时仅有20平方米的工作厂房和9位员工,而它就是飞亚达精密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飞达成立之初,到揭西招工,刘中华却在深圳的工地做工。1990年,飞达表业再次来到揭西招工,刘中华的父亲恰好到县城赶集,得知消息后赶紧让儿子报名。在农村和建筑工地上磨炼了近3年的刘中华听说有去深圳工作的机会,而且是做技术工人,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

老实细心的刘中华马上就被飞达录用了。“4月6日一大早,厂里的人就带我们坐车去深圳。为了不耽误时间,我提前一晚就到了县城,住在亲戚家。差不多300公里的路,坐了9个小时的车,落脚在现在中航公寓那里,振华路的路边。”

刘中华的工作,从最简单的安装表带开始。和同事们并排坐在白色的工作台前,白亮的日光灯照着,刘中华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急切,拿着小小工具的手不时地发抖。“我的手,以前都是搬上百斤水泥沙子的手,突然拿起那么小的工具,很不适应。”他说。连接表壳和表带之间的一个小零件叫“表耳”,安装时要用很小的螺丝刀把表耳装上去,螺丝刀微小而锋利,拨动表耳的弹簧时,力度小了拨不动,大了就容易划伤手。刘中华用了一段时间才克服了手抖的问题,找到了控制力度的感觉,能轻松地把表带安装上去了。

从易到难,刘中华逐项学习每个流程,谈到难度最大的,他说:“比较难掌握的是装表针。通常手表的表针分为时、分、秒三个针,都要装在手表机芯对应的轮轴上,其中秒轮轴直径只有十几丝,也就是两根头发丝那么粗细,要把三个针用针冲逐个用力均匀地垂直压到轴上,一旦角度稍有偏差,又细又脆的秒轮轴就会断掉。”遇到带日历的手表,安装的难度就更大,先装好时针和分针,留出秒针的位置,拨动日历,要在日历跳转的瞬间,把时、分、秒针对准12点的位置装好。这对安装的力度、角度和时间都提出了精准的要求:手要稳、力度要恰当、角度垂直、针要平、对刻度要准。任何一点没做好,都可能导致表针轴断掉。“轴断了,一个要扣5块钱,是我当时一天的工资。”刘中华回忆。苦练技术,用半年左右的时间,刘中华掌握了装表的全流程技术。1990年10月,公司成立“高档手表组”,刘中华被调入,成为了这个组里唯一的男组员。

1990年9-10月,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举行,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承办大型综合性国际体育运动会,全国上下欢欣鼓舞。飞亚达适时推出了一款国内首创“永不磨损”的拱形表,是用蓝宝石玻璃制作的圆弧形方表,时尚的外形、耐久的质量使得这款表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一抢而空。为了满足市场的需求,刘中华所在的“高档手表组”日夜赶工,通宵加班也变成了常有之事,“那款表当时的售价比我一年的工资还多,却这么受欢迎,我作为生产者非常受鼓舞,能参与到这款表的制造,也让我对这份工作有了浓厚的兴趣和信心。”

▲迎接第十一届亚运会推出飞亚达永不磨损的G888。

在小小的手表面前,刘中华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自信。至于别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加班以及枯燥,在他这里,与从前在农田和建筑工地上的劳作相比都不算什么。他在“表”的世界里沉浸而愉悦,宁静而努力。

▲1994年,刘中华在飞亚达公司员工宿舍。

1995年,飞亚达公司内部举行了一场技能竞赛,是三人一组的团体赛。这是刘中华人生中第一次参赛,他没有经验,但也没有特别紧张,只想着按平常习惯好好做就是。结果,他所在的小组获得了全公司的第一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刘中华第一次在全公司面前展露才华,让人刮目相看。

1997年,公司成立十周年之际,生产规模再次扩大,生产线的员工增加到60人,公司任命刘中华做生产线的技术线长,兼任维修组组长。这时候的刘中华,已经是技术非常成熟的“老师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表”里的操作,他的技术已然是炉火纯青。

2002年,刘中华代表飞亚达参加深圳市第四届职工技术运动会,取得了团体和个人双“第一”的佳绩。这个职工技术运动会在行业内竞争非常激烈,分理论和实操几个部分,刘中华在实操部分有个“组装成表”项目中的表现,至今让人津津乐道。比赛要求参赛选手拆装两只石英表机芯,有两位监考老师为选手计时,要求先拆完,示意老师后再装成原状。宣布“开始”后,刘中华飞快就拆完,示意了其中一位老师,然后又马上往回安装,安装好后再举手报告完成,这时另外一位老师刚走到他面前,说:“你还没有开始,就举什么手?”差点要判他个“舞弊”!另外一位老师过来做了证明。刘中华就是这样以裁判员都不敢相信的速度——3分钟拆装2个石英机芯,成为了毫无争议的第一!

攻关与辉煌

2003年,公司领导指定由刘中华负责一款特殊手表的机芯调试和成表组装。对刘中华而言,不管是不是领导指定的任务,每款表都要认真对待,他只是有点惊讶于这款表特别大,无论是表盘还是按钮都比普通手表大很多,指针也很宽,还有,荧光特别亮。他一如既往又快又好地完成了任务。2003年10月,神舟五号载人飞天成功,举国欢庆。刘中华这时才被揭秘:杨利伟就是戴着他调试安装的那块航天表飞向太空的!

对于这件足以让人吹嘘一辈子的事,问起刘中华的感受,他只是羞涩地一笑:“这对我来说是个普通的工作,没有什么特殊的。”

▲飞亚达航天表

飞亚达极限系列航天表从此在全世界亮相,成功地把“中国制造”展示给世人。2005年,极限系列航天表全程随护“神舟六号”航天员实现长达115小时32分钟、行程约325万公里的太空飞行,不负众望。刘中华说,跟随神舟五号、六号升空飞行的航天表是石英表,机芯为一个整体,安装与调试的难度都不算太大,但到了2008年,即将跟随神舟七号上天的舱外航天服表,因为要陪伴航天员完成首次太空行走的任务,舱外的太空环境变化非常大、情况非常复杂,必须换成机械表机芯,技术上面临非常大的困难和挑战。

一块手表优质与否,主要从三大方面来衡量制造者:一是材料,二是设计,三是调校装配。太空环境中要考虑到温度、压力、速度等各种因素,对以上三方面都提出了全新的要求,仅就温度一项为例,需要在正负摄氏80度的环境中保持手表运行分毫不差,如何确保材质过硬、设计合理以及装配精准,都是这块航天手表必须攻克的难题。飞亚达接到制作“神七”舱内舱外航天表的重大任务之后,把调校装配的技术攻关任务交给了刘中华。刘中华接到任务时,仅有3个多月的装配实验期。之前几个月里公司的工程师和设计师已经做过无数次实验了,已经在材料的选取和表的设计上形成了基本的框架,最后短短的几个月就是做互相配合整装后的实验磨合了。

航天员在太空中飞行一圈的时间为90分钟,其中45分钟是白天,45分钟是黑夜,航天表的设计除了普通的表盘以12小时为一圈外,还要在大表盘内设计一个小表盘以45分钟为一圈的分计时盘,并且为了对应地面时间的白天与黑夜,还需要设置AM和PM的区分。航天表是佩戴在厚重的航天服外的,航天员手臂弯曲困难,所以要求表盘大而清晰。为了应对出舱时的极端温度,对手表运行的温度设置要求是从-80℃到80℃。当时飞亚达能寻找到的瑞士润滑油最低也只能达到-60℃,实验中到-50℃时就开始凝固,表针就走不动了;而高温情况下,连接手表细小零件的胶就会融化,导致零件散架。工程师和设计师不断地寻找、实验,确定了几种表油,交给刘中华完成组装进行实验。

▲刘中华

为机芯点油是刘中华装配航天表的重要环节。润滑油无色透明,需要点入连接轮系的固定轮轴上的一个小“碗”中——说是“碗”,实际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锥体。在说明这个“碗”有多小的时候,刘中华解释:“在手表制作中,常用的长度单位是丝,一根头发的直径通常为8丝,我们这个表的轮轴直径为6丝,还不到头发丝粗,这个‘碗’就是它顶部的一点点小锥体。”点油,就是借用极细的类似针尖形状的工具把润滑油注入到这个微型“碗”里,强调“恰到好处”——多了会溢出,少了则会干涩,无论哪种都会导致表走不准确。用什么样的工具蘸多少透明的润滑油,又要怎样准确无误地垂直点进小“碗”,全靠技师的经验、技术和手工操作。

刘中华反复研究、反复实验,按照要求组装完成航天表后,为确保能适应太空舱内舱外环境,必须尽快进行实验。实验要求在热真空环境中进行,当时要送到北京去做。实验的过程也相当煎熬:温度下降慢,从80℃到-80℃要耗费20多个小时,第一次实验甚至进行了30多个小时。实验的过程可以说是每次满怀希望去,常常失望归。几个月里,不断地研究、实验、复盘、修正、再实验……离“交货”的时间越来越近,团队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境:反复研究后,已经找不出问题了,但就是实验不成功。刘中华凭着经验,提醒团队应该还是润滑油的问题,团队最后共同找出一个忽略的细节:反复点油的基础机芯,每次重新实验都会用特殊的清洁剂清洗干净,专业的清洁剂都是用针对刘中华点染过的润滑油,然而,机芯整体新来之时,通常有出厂设置点染过普通的润滑油,需要用针对它的普通清洁剂才能清洗干净。团队赶紧重新来过,确保那看不见的极其微小透明的润滑油不再有任何残留,再重新点油、组装。怀着忐忑的心情,高工张鸣第N次到北京送表实验。二十多小时的煎熬后,成功啦!

消息传来,飞亚达航天表团队欢呼沸腾!刘中华开心地咧嘴笑了。

回忆往事,问刘中华在那无数次失败的打击下,有没有想过放弃?刘中华说:“从没想过,每次失败都是有原因的,重要的是怎么去改进。”那些日夜加班的日子对他而言,都是技艺精进的必须,也是手艺人的本分。

▲刘中华给技师们授课培训。

当翟志刚、刘伯明完成中国人的首次太空行走时,他们承载了多少人探索宇宙的梦想啊!而伴随他们一起出舱的飞亚达航天表,也饱含了刘中华这个自视平凡的高级技师的美好心愿。择一事,终一生,刘中华在“表”里33年如一日,点滴积累,持之以恒,取得了不平凡的成绩:他取得了发明专利1项,实用新型专利3项;获得了“深圳市技术能手”“深圳市劳动模范”“深圳市地方级领军人才”“深圳百优工匠”等多个荣誉称号;2016年,深圳市挂牌设立了“深圳市刘中华精密计时制造技能大师工作室”,同年刘中华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2021年,被授予“南粤工匠”称号;2022年,被评选为广东省五一劳动奖章和全国技术能手;2023年,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以及“光明科学城杰出工匠”称号。

当别人说起他获得的这些荣誉,刘中华依然是羞涩地笑了,不言语。

走出飞亚达的办公楼,外面的阳光格外灿烂,瘦高的刘中华走在身边,他望了望天,难得地露出了一点骄傲而明亮的笑容:“我做的表,现在有14块正在天上飞,明天有几块就回来了!”

是的,第二天是神舟十五号载人飞船返回的日子,航天员们都会戴着刘中华亲手装配的航天表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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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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