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曼:我生于粤语之中|深港书评·在深圳写作
晶报APP
2023-05-12 09:05

■梁小曼

壬寅年初,母亲因受寒,老胃病犯了,比以往都要严峻。两个月的保守治疗没效果,最终决定手术,于是去市人民医院——我们小时候叫留医部——住院(术后恢复很好)。那段时间我频繁出入医院外科大楼,忙完了都要在八楼的窗前略作停留,远眺一下周边景象。

木头龙方向有几座高大的建筑,它们的玻璃幕墙反射夕照。消逝的光线让人着迷,天空的神情也随之微妙,一个念头不断地闪回:这是我出生之地。四十九年前,我的母亲正是在留医部的妇产科赋予了我生命,将我带到这个世界。

它虽小,却统领了我的全部生活

医院外的这座城市,我自出生就不曾离开过,与它的相处已近半个世纪。半个世纪以来,它变化如此剧烈,让我惊奇。人的非凡意志带来了时间。据卡尔维诺的时间观,我出生于这座城市的负时间,“那时候,它叫宝安县”——母亲说。当年她怀着我,随调动的父亲来到这里。“它就巴掌大”,面积那么小,行政单位都集中在如今南湖街道一带,东门路以东很荒凉,蔡屋围以西也很荒凉——它是我小时候的印象。刚上小学没多久,有一天放学,久久等不来家人,同学渐渐走空,我感到害怕就独自回家,却走错校门,一出去就到了东门中路。幼小的我看四周景物皆非,马路光秃秃,吓得一路走一路哭。

父亲是经省人事组织调配到宝安县的。一开始没分配住处,就住在县招待所,先去县政府(它的旧治所大概在地王大厦后面,市公安局的位置)报到,然后才去单位报到。母亲当时很年轻,从一个岛屿——她的出生地——来到另一个沿海之地。“它虽小却统领了我的全部生活,唯有一次突围照亮我童年‘这个幽暗房子’(引自我的诗作《童年》)。”

大海是如此耀眼。也许三四岁时,某个夏天午后,我从睡梦中醒来,被母亲匆匆带着赶去坐车。路途很远,坐了很久的车,终于抵达。一下车,就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码头,渔民,让人恍惚、睁不开眼的阳光,乱糟糟的市场……然后,是大海,充满光的记忆。一切已洇化淡忘,但嗅觉印象依然强烈,永远不会忘——咸腥的、饱满的大海,她浓郁的气息包裹着我,从未离去。

我年轻的母亲待人诚恳热情,大家都喜欢她,单位有人要开车到南头,就招呼她一块去买点海鱼,她又不忘带上她的女儿,我因此有了最初的大海印象。但我又有点存疑,小我两岁的弟弟在哪里?为什么这个场景没有他?记忆中的这种不确定性带来了诗性。童年是我喜欢回忆同时勾兑想象的部分,它距离当下最为遥远,远得像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梁小曼:诗人、艺术家,1974年生于深圳。2009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有诗集暨摄影集《系统故障》《红的因式分解》;译著有智利诗人劳尔·朱利塔的长诗《大海》、加拿大诗人洛尔娜·克罗齐的《老虎的天使》、美国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等;摄影作品多次在国内展出,包括个展与群展,如《明雅集·诗人的艺术》等。

童年:母亲、外婆与港剧主题曲

我回忆且想象童年,以及我年轻憨厚的母亲——她带着一种乡下人的好奇心,来到这个偏远,要经过重重审查才能落脚的地方,除了丈夫,举目无亲。可她不以为苦,反而一头扎进生活,尽管一开始并不顺利。年轻的他们初来乍到,对本地事务毫无头绪,偏父亲自视甚高、生性狷介,竟得罪了办事人,母亲的户籍于是就被搁置了多年……最终还是家乡人出面,在省公安工作会议上得到解决,如今想来匪夷所思。

那个年代,迁徙非常事,去哪都需要介绍信,更何况宝安县虽小,地理位置却很微妙——资本主义的大本营香港就在河对岸。新界村民晚上烧饭,炊烟都能飘到这边渔民家中。我曾经从一些老照片依稀看到1970年代的罗湖口岸——矮小的办公楼,武警站岗,慢吞吞的火车——偶然见过一张1912年的广九铁路时刻表,从深圳到九龙要坐上13个小时。我想起出生于油麻地的外婆,上世纪20年代,她大概就是坐慢吞吞的火车回到内地的吧。前年,据医生判断,我将近90岁的外婆快不行了,而我被疫情所困无法赶去她跟前,心中难过,就为外婆写了一首诗,《Samanea,Salamander与吴女士》。幸好,外婆挺过来了,而且活蹦乱跳。写外婆的诗之前,我还写过一首《岛屿》,它也和外婆以及母亲有关。

1979年前后,宝安县(当时已改名深圳)许多家庭开始拥有第一台电视机,一般都是黑白的,得持外汇券购买。七八十年代,谁家有一台电视机,就会立刻成为社区中心,左邻右舍每日要来打卡的。

我还记得小时候,吃过晚饭,大人孩子纷纷搬凳子前来,好像外出看露天电影一般自觉。时间一到,顾嘉辉作曲黄霑填词的电视剧主题曲就会响起,人们隆重地收看这些电视剧,是他们文化生活的主要构成部分。前阵子,远在加拿大的顾嘉辉先生走了,简中网络特别是粤语区充满了对他的怀念。毕竟他与我们的童年记忆息息相关。

《红的因式分解:梁小曼诗选》

梁小曼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

2023年2月

《系统故障:诗与摄影:2009—2019》

梁小曼 著

译林出版社

2020年1月

粤语的声音与意象是我写作诗歌的源头

从小到大,我看的,听的都是对岸的电视与电台,与标准普通话的央媒以及它带来的北方意象不同,流在我血液里的是我起初并不察觉,后来才意识到最为要紧的粤语,它作为一种声音与意象,是我诗歌写作的源头,是我的原文(欧阳江河)。我幼时记忆里,就有如此一章:大约四五岁光景,每天被迫站在父亲跟前,用粤语背诵杜诗——我并不明白诗句的涵义,但按照家父的旧家学(我爷爷教过私塾),诗歌只需背诵而无需知其义,机缘到时,其义自现。

粤语自有它的复杂性与包容性,它不仅被珠江三角洲所辐射,更吸收糅杂了电视黄金时代的港台文化,以及通过港台文化吸收与传播的西方价值、元素、文化。它在吸收周边事物的同时也被带到更远的地方去,语言的势力超出国土范围。它的确有蛙的气象(林棹),吞吐万物。譬如1980年代,越南难民开始大量涌入香港,那时我们每天都能在新闻看见流离失所的越南人,他们在镜头下生活,洗衣、做饭、踢球、玩耍、无所事事……电台里每日广播越南语,我现在仍然熟记几个音节,丝毫不知道它的意思,越南语持续十多年与香港粤语短兵相接后,我相信它们早已相互渗透。关于粤语,我至今有一个爱好,喜欢分辨日常生活中听见的粤语究竟是广府音(以广州为代表)、港府音还是本土音……我非语言学者,不能用术语缕析其区别,但大致是能分辨的,并认为不同音色关联着不同的地方气质。

从宝安县到如今的大湾区,四十九年时光一晃而过。与那些从异乡来到此城的诗人不同的是,与其说我写深圳,不如说是深圳写我。这座城市特殊的地理位置与使命,让我自幼就感受到隔绝之痛,也感受到一种异质文明的魅力,被他者召唤。有一句谚语,神在关闭一扇窗的同时会打开另一扇窗——这条隔绝彼此的河流犹如一扇合上的窗。然而,我的母语,那个曾以天下为己任的粤语是神为我打开的窗。

正是这个最南方的语言,向那个出生在这里的诗人(这四十九年来,她环顾左右,再无别人)暗示并指出了她这一生的命运——写诗。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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