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 从科学到科幻:新世界是如何诞生的
晶报
2022-11-16 11:35

2018年4月17日,刘洋受到吴岩的邀请,从西安来到深圳。这天,他要在南方科技大学作一场关于科幻文学的讲座。

以《创造一个逻辑自洽的新世界》为题,刘洋讲了自己的专业凝聚态物理中的Bethe晶格与科幻设定网络的关系,讲到二维宇宙中电子层排布变化下的硼基生物。在座的学生,听到的是一场硬核的“科幻学术”讲座。

结束后,吴岩径直问刘洋:“要不要来南科大教科幻?”

刘洋很意外,“从来没想过。”

在北师大一路读到物理学博士,再到西安理工大学教物理,他觉得这辈子就以物理为业了,刘洋在学校刚申请了国家项目,学术做得也不错。

虽然写了很多科幻小说,也拿了很多奖,但更多时候,刘洋把写科幻当做一个爱好。

5个月后,在南方科技大学的《科幻创作》课堂上,刘洋开始了新的教学之路。

一、光

在西安理工大学,刘洋正在主持一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基金项目 “发展实空间格林函数方法对铁基超导中电子向列相的研究”。来到南科大,项目自然也转了过来,人在人文中心,物理论文也还发着。2020年,他在老牌的物理学术期刊《欧洲物理学报》上发表了论文《对无序哈伯德模型的实空间格林函数解法》。

有学生发现了这篇论文,拍案称奇,在南科大的论坛里发帖说:“南科大太牛了,人文学院的老师都能发物理学论文了。”

刘洋在南科大开了两门课,一门叫《写作与交流》,是学校的公共必修课,主要是教本科生写论文。

另一门叫《科幻创作》,每周三的下午,有十位学生,会和刘洋一起,以讨论的方式对彼此的小说进行评论。他们来自南科大的各个专业:材料科学、微电子、大数据应用等等。选这门课的学生基本都读过刘洋的小说,可以说是“慕名而来”。在这堂课上,每个人的“学术任务”就是写科幻小说。

2022年11月,深圳进入“读书月”时间,我和刘洋约在南科大附近的“桃源之光”书馆采访。这家书馆有一面8米高的万册书墙,入口处的墙上,映着几句话:“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书是有光的,来自灵魂,无数在此涌动着的智慧哲思和人文精神,光芒汇聚,璨若星汉。”

刘洋早早便到了,我见到他时,他正拿着一本从这家书馆借阅的科幻小说,是美国科幻作家哈尔·克莱门特写的《宇航服防尘指南》。

“哈尔·克莱门特的硬科幻写得非常好,我很喜欢他的《重力使命》。”刘洋说道。

在科幻界,人们把以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心理学、医学等“硬科学”为基础的,或者以科技或科学猜想推动情节的小说称为“硬科幻”。

刘洋自然也是“硬科幻”作家的一员。

2018年底,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火星孤儿》出版,收获了诸多奖项和赞誉。同是科幻作家的陈楸帆说这部小说是“把中国语境里最现实的高考与最抽离的物理学想象结合起来”。在小说创作中,刘洋自创了“设定链”“Bethe图谱”“自洽指数”等概念,来帮助他进行构思。他的物理学背景让他可以恣意摆布时间、空间、维度等最基础的物理条件,将自然规律“玩弄于股掌之中”,从而构建出一个奇特的外星世界。

《火星孤儿》的另一条线则是发生在一所封闭式高中,他从校园生活切入,一群高中生用一场高考拯救了世界。

这也许跟刘洋的经历有关,北师大本科毕业后、北师大硕博连读前,刘洋曾经做过两年中学物理教师,这让他对高中校园非常熟悉。

“你是在哪里做的高中老师?”我问他。

“海南文昌,就是卫星发射中心那个地方”,刘洋答。

“这个地方就挺科幻的,”我说。

2011年,离开文昌,回到北师大攻读硕博时,刘洋与同在北师大的吴岩教授有了更多的交往,也让他开启了科幻小说的写作之路。

采访刘洋的前一天,我的同事去南科大采访“人类文明新形态与城市文明典范”学术研讨会,会场外刚好就摆放着几本《火星孤儿》,同事拍了照片发给我,我回复她:“马上就要采访他了”,同事说:“让他送你签名本。”我回道:“我想看最新的小说。”

刘洋

刘洋,科幻作家、物理学博士,1986年出生于四川。本科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2011年至2016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凝聚态物理专业硕博连读。2018年秋季学期进入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从事写作和科幻相关的教学和研究工作。

2012年开始创作和发表科幻作品,累计百万余字,部分作品翻译为英文、德文在国外出版。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完美末日》《蜂巢》《流光之翼》和长篇小说《火星孤儿》。即将出版《井中之城》《裂缝》。

作品曾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引力奖、光年奖、中国科幻原石奖、春风悦读榜年度风向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二、壁垒

“桃源之光”非常安静,大家都在读书或办公,我和刘洋都觉得谈话会影响周边的读者,便来到二楼的儿童阅读区。

他给我看马上要出版的最新的长篇小说《井中之城》的封面,这是《火星孤儿》的续篇。

《井中之城》描绘了一个可实现的近未来科幻世界的都市图景,人类生活在井底,视线的边界是无数的高墙,井口大的天空是整个世界,人们怎么努力都无法突破井的壁垒。

“这个设定似乎有点像你的短篇《单孔衍射》。”我说。

《单孔衍射》我认为是刘洋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

单孔衍射源自光的波动性实验,在这个实验中,一束光通过单孔后,在屏上会显示出一系列衍射纹路。这清晰地体现出了光的波动性。

刘洋在查阅文献时偶然看到一篇关于衍射的论文,冒出一个点子:用人代替光子,让人类在穿越时间壁垒时发生衍射,所带来的结果是,穿越壁垒后,人的意识会随机分布在不同人体上。在这个点子的基础上,刘洋写出了《单孔衍射》。

在小说的最后,人类社会实现了大同,贫富差距和阶层化瓦解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衍射后的意识是分布在谁的身上。

“原本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民众的官员们,当他们明天就很有可能变成一个普通的民众时,他一定会立刻积极主动地改变现有的政治生态;垄断集体的既得利益者,当他们想到自己也许马上就会变成一个中小企业的老板时,他一定会努力打破这种垄断机制。”

小说的最后,刘洋写道:“在衍射的不确定性面前,人人平等。”

刘洋的科幻作品大多缘起于看文献时突然想到的小点子。比如《蜂巢》,是他在研究石墨烯期间突然产生的点子,“因为石墨烯中的电子具有超快的迁移速度,所以我就想可不可以利用这个速度,结合相对论写篇论文。最后论文没写出来,倒是写出了这篇小说。”

又如《开往月亮的列车》,源自于他为调试编程软件所写的一个测试程序,“我设计了一种能够持续加速的列车,让它的加速度和重力合成为一个大小与正常重力相当的有效重力,以至于在列车速度接近或超过第一宇宙速度时,乘客感觉不到失重效应。我设计这个东西的目的,是为了写一个小程序调试软件,后来写小说的时候想起了这个加速列车的程序,就以其为基础,做了一个完整的设定,最终写成了三万多字的中篇。”

刘洋的科幻小说大多是现实主义类型,这些迷人的想象也为影视圈所钟爱。

2019年2月,由刘慈欣同名小说《流浪地球》改编制作的电影上映没几天,口碑爆棚、票房大卖,观众第一次对本土原创科幻产生了喷涌的热情,也带动了影视圈对于中国本土原创科幻小说的关注。

2019年2月19日,刘洋在微博上收到一条私信:“刘洋老师您好,我是北京诸神联盟影业的策划,看了您的《火星孤儿》很喜欢,想问下影视版权还在吗?”刘洋将出版社的联系方式告知对方,对方补了一句:“真的好喜欢《火星孤儿》,因为我本科也是学物理的,认识您很高兴!”

《火星孤儿》的影视版权火速卖出,这部电视剧也即将在芒果TV播出。

在这之后,每一部小说都早早被盯上,《井中之城》已在筹备影视剧,而《裂缝》更是在大纲阶段,就被抢购了。

在最新的长篇小说《井中之城》里,刘洋设置了三场游戏,快递员男主角参加三场神秘的骰子游戏来寻找逃离巨井的办法,并生存下来。

这是刘洋一直很想尝试的“智斗”题材,灵感来自日本漫画《赌博默示录》,也有点像去年大火的韩国电视剧《鱿鱼游戏》。为了让这三场游戏更精彩,他在其中加入了量子纠缠、概率计算以及观察者效应等理论。

其中一关,主角要用概率计算找出藏在137个骰子中的一个。

“为什么是137个骰子?”我问他。

“这跟物理学里的精细结构常数有关,”刘洋解释道。

精细结构常数,是物理学中一个重要的无量纲数,常用希腊字母α表示,量纲为1,1/α≈137。这是宇宙的基本常数之一,被称为“上帝之数”。这个数值的物理学意义事关万物起源:宇宙是“上帝掷骰子”掷出来的吗?

我开始感觉到空气有点稀薄,刘洋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像一个无形的壁垒,挡在了我和他中间。

“不觉得物理学博士教写作有点可惜吗?”我问他。

三、计量叙事

前有“大刘”刘慈欣,人们很自然会把每一位科幻作家同刘慈欣对标。数年前,当刘洋声名鹊起之时,有人将他叫做“小小刘”(翻译《三体》的著名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被称为“小刘”)。

这个生硬的标签虽然早已淡出,刘洋自己的风格已在逐渐建立之中。但他与科幻的故事,也确实缘起“大刘”。

刘洋从小就喜欢看《科幻世界》,高考前读到刘慈欣的《朝闻道》,让他着迷。“高考填志愿,我的提前批、第一批全都报考的物理系,虽然有家人建议报当时更热门的土木工程,但我还是很执着。”读书时,刘洋也偷偷写科幻小说,但是“毕竟是理工科,我觉得自己写得肯定不行。”

在北师大读研期间,刘洋选了一门关于科幻写作的课程,授课教师是吴岩。吴岩的课有一个硬性要求,必须要写科幻小说,也必须发表。刘洋把自己写的《时振》投给了《新科幻》杂志,没想到竟然发表出来了。

“信心一下就有了。”接下来几年,刘洋相继把自己在物理学里萌发的点子,写成小说发表,积攒下来,出了两本短篇合集《完美末日》《蜂巢》。

2017年,吴岩南下深圳,来到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并建立了“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研究科幻小说如何影响人类的想象力,研究其中的脑部机制。这是一个跨学科的新研究领域,虽然从属于人文科学中心,但研究内容融合了科幻小说、心理学、脑科学等跨学科知识。

后来便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为什么会选择深圳?”我问刘洋。

“我喜欢空气好的地方。”刘洋回答得也非常直观。

“那你的科研事业呢?”

刘洋发给我一篇他的最新论文,题目是《对科幻小说叙事形式的识别与分析》。摘要里写:“构建一种基于词典和句子成分分析的算法,可以区分叙事文本中的‘展示’与‘告知’两种形式。通过算法得到叙事条纹图后,借助离散傅里叶变换,可以得到作品的叙事节奏谱,并从中提取到两种表征文本叙事节奏的特征量:最大峰值频率与展示度。”

我像一只突然腾空到一万米高空的鸟,又一次感受到空气的窘迫。

“其实就是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文学。”刘洋解释。

原来文学也是可以计算的,比如“作者判定”,可以通过让机器学习语言特征,来做作者判定——从词汇词频看《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究竟是不是一个作者。

再比如“情感计算”,对于人物用语的情感判断,是友好的,还是负面的,最终画出一张人物关系情感网络图。

再到“计量叙事学”,这就是刘洋正在努力开拓的领域,在那篇论文里,他通过对四部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叙事节奏进行大数据分析后发现,“何夕的《天年》具有最小的峰值频率,意味着其叙事节奏较慢,而韩松的《地铁》则是其中叙事节奏最快的。此外,对科幻小说与主流文学进行文类比较,结果显示科幻小说往往具有较慢的叙事节奏,其原因是文中普遍具有通过对话进行设定呈现的板块。”

这就是传说中的“科技人文”,在南科大,刘洋发现,自己的物理学专业训练并没有丢,而是通过一种更新的方式,与他的爱好科幻写作,融合了。

这简直就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追梦成真”的故事。因爱好科幻而选择了物理专业,学成之后回到科幻领域,深厚的物理学背景,又让他找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跨学科之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年底,刘洋根据课程讲义整理出来的《科幻创作》一书就要出版了,而十多万字的学术著作《文学计算导论》也即将完稿。

在刘洋的讲座上,他常常讲起,在写作时,要善于推演,将不同层面上的设定彼此连接,形成一个逻辑自洽的新世界。

不知道他是否曾推演过,他在深圳这座“梦想之城”所开启的新世界。

编辑 王子烨 审读 刘春生 二审 周梦璇 三审 范京蓉

(作者: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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